覆水(2)
慕容冲胡思乱想着,嘴上却应付道,“臣不敢。”
苻坚低头看慕容冲一眼,御极数十年的雄主之气再不掩饰,“今日我说的话,你大可不信,你也大可阳奉阴违,但你最好认清此刻自己的身份,就算你是潜龙雏凤,在你能上天入海之前,最好还是老实本分,乖乖听话。”
慕容冲此时一是还懵着,二是为他威压所慑,竟当真如他所言,乖乖俯首,垂眸掩去所有的不甘与愤恨,“臣遵旨。”
第二章
既然已经决定不再与慕容冲再生纠葛,自然要把他送出内宫,苻坚只吩咐致远送他去外宫,与苻宏、苻熙等皇子一同教养。至于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决定,他的皇子们如何想,那就不是他所想管,所要管的了。
朝会一如往常,对再世为人的苻坚来说,早已是驾轻就熟,一下朝便命人备上车马,去清河郡侯府。
很快便要再见景略,本来如死灰一般枯槁的心境霎时又翻腾起来。
重生一世,曾以为最想再遇的二人,一是爱恨交织的慕容冲,二便是愧悔交加的王猛。
隔世再见,对慕容冲的爱恨早已成灰,而对王猛的愧意却如野草滋生、烈火燎原。
他实在不知用何面目去告诉这个亦师亦友,如兄如父的重臣,仅在他驾鹤西去八年,自己便忘却他的遗言,挥师南下,最终兵败淝水;而他逝去仅仅十年之后,自己便殒命于他一直苦劝提防的鲜卑、羌族降将之手。
也正是王猛生前最为厌恶的慕容冲,最终将他逼出苦心经营的长安城,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苻坚此时已觉双目微湿,掐了掐手心,才将小儿女之态压制下去。
“陛下,到了。”
苻坚并未贸然闯入,而是立于门外等候。
王猛征战方归,正在府中休养,此时一听下人通传,便忙不迭地出外相迎。
苻坚一见他,眼眶已是红了。
王猛又吓了一跳,他比苻坚年长十余岁,见过他年少轻狂,也见过他急躁莽撞,可后来称天王后到底沉稳收敛了许多,如今日这般感情外露倒是头一遭。
苻坚上前一步,长揖在地,“我大秦有今日,尽是景略之功。”
王猛更是惶恐,赶紧跪地,“陛下这是要折煞我啊。”
苻坚将他扶起来,眼眶依旧红着,“朕听闻景略在回程时病了一场,可有此事?”
王猛不过偶感小恙,并不十分严重,想不到苻坚已然听闻,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苻坚又道:“朕将太医院的院正留下,养病如养虎,小病不医成大患。”
王猛感觉他话中有话,略一思量,便道:“若陛下不弃,便入茅庐小坐?”
苻坚求之不得,笑道:“景略这个比方,对,也不对。朕之英武,不比刘使君,可君之韬略,诸葛孔明亦有不如。”
王猛边谦辞,边将他往府中迎,后屏退了所有仆从,二人对坐饮茶。
王猛打量苻坚,只见对方面色尚好,眉宇间却隐隐有郁色,举手投足远比平日沉静,不由关切道:“陛下今日似与往日不同,圣躬安否?”
他一眼看出异样,苻坚却并未惊诧,反而微微一笑,“景略知我。”
这一笑却不仅仅是不豫,而是颓丧了,王猛微微蹙眉,却也不知从何问起。
苻坚撩起袍袖,露出腕上佛珠,“朕已经打定主意,一心礼佛。”
王猛先是一愣,随即若有所思地看他,“陛下春秋正盛,为何突然生出这等出世想法?”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苻坚苦笑,“这几日朕一直在思量这句话,想着想着些许魔怔了,突然今早便有大彻大悟之感。再看巍峨耸峙的琼楼玉宇,再看披金挂紫的满朝文武,突然便觉得疆土尊号乃至于天年寿数均为虚妄,并无什么好让朕挂心的。”
苻坚长叹一声,干脆将话说开了,“朕如今只想一统中原,之后便垂拱而治,其他的,留待后来人吧。”
普普通通的几句,在王猛心中无异于天惊石破,他与苻坚君臣相交一场,苻他逐鹿天下、做第二个秦皇的野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缘何短短几日便勘破世事,一副灰心丧气之态?
见王猛怔忪不语,苻坚轻声解释:“从前是朕过于操切,回头想想,许多事也不急于一时。以朕的意思,不如这两年便暂且休兵,让百姓休养生息,日后再徐徐图之。至于司马氏……”
王猛垂首不语,凝神细听,他与苻坚的几次争辩,尽数由晋而起,每每不欢而散。后来为顾忌苻坚的脸面,也为了全君臣情谊,他也鲜少进谏,任凭苻坚摩拳擦掌、厉兵秣马,想着某日横渡长江,一统华夷。
苻坚似乎看出了王猛的为难,心中又是一痛——当年王猛便时时这般欲言又止,直到临终之时,毅然出于忠正公心进谏,自己当年又是怎么做的呢?
涕泪横流地应允了,却阳奉阴违,仅仅八年之后,便压制不住蓬勃野心,听从周遭奸佞的劝进,最终落得那般的下场。
“晋人虽偏安一隅,可到底自命华夏正朔,衣冠南渡之后,天下大半英才皆在江左。”苻坚轻声笑道,“以如今大秦之国力,想要灭其宗嗣,恐怕力有不逮。若是生出什么差池,鲜卑、羌族再伺机作乱,岂不是腹背受敌?”
王猛既惊且喜,“陛下……这正是臣的肺腑之言呐!”
想起前世王猛一番苦心付之东流,眼前又浮现出王猛临终时如兄如父的不舍神态,苻坚终于还是忍不住再度红了眼眶,“朕知道,朕知道。”
再不能对他的异常视若无睹,王猛膝行到他身旁,“陛下,你这是……”
苻坚按住他的肩,轻声道:“朕无事,只是见丞相为国征战操劳,又清减了不少,心中愧疚罢了。不说这个,关于被俘或是来归的鲜卑与羌人,丞相怎么看?”
“陛下?”王猛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指的到底是谁。
苻坚云淡风轻,“比如慕容氏,比如姚苌。”
燕国刚被灭国,倒还好说,可姚苌投秦已有十余年,大大小小立功无数,为何突然苻坚竟对他生了疑?
“陛下既然问了,那么臣便斗胆说了。”王猛坐直身子,忍不住闷咳一声,却见苻坚面色微微一变,忧虑道,“回头让太医为丞相好好看看。”
王猛虽觉得苻坚对他身子的关心实在是有些过了,可到底也是一番好意,也便默默容忍了他的一惊一乍,径自道:“陛下迁慕容氏皇族入关中,此举不错,可到底大部均留在故地,以后与慕容暐慕容垂里应外合,他日终成大患。”
苻坚心中暗暗为王猛的卓识击节赞叹,“为之奈何?”
“具体的,臣还未想好,毕竟……”
王猛未说完,苻坚却知道自己心急了,想想约莫月前才和王猛说要继续攻伐,现下又突然要整顿新得之地,变得确实有些快了。
“是朕太操切了,丞相也不需太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苻坚看着王猛鬓边的花白,低声道,“只是一国之政,万民之命,皆悬于宰相,你也要好生将养才是。你若是身子垮了,谁来辅佐朕?谁来教导朕?”
第三章
见他想通了,王猛的心事少了一半,对勤养生、多将养一事也便笑着应了。
君臣二人又说笑了一会,王猛看着苻坚疲惫面色,不知又想起什么,突然问道:“慕容氏的清河公主还有那小王子,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他不问还好,一问苻坚神色便有些尴尬,掩饰般喝了口茶水,强笑道:“朕预备让清河公主自行婚配,慕容冲与皇子一同教养。”
听闻此言,王猛更觉诧异,他也见过慕容姐弟,不得不说,均是能让山河变色的绝世美人。清河公主也就罢了,深宫美人大多如此,比她也差不去哪里。倒是那慕容冲却真真是一个冰雪为肌玉为骨的美貌少年,虽说如今年岁尚小还未长成,可他日颠倒红尘的日子已然可以想见。
原先王猛所想的最坏的可能是苻坚仿效汉武,将兄妹二人都很纳入宫中,甚至还会为奸人利用,他日酿下大祸。却想不到一日过去,苻坚却转了性地要吃斋念佛,也不知是否是一时兴起。
王猛试探道:“臣观慕容暐之意,怕是想将清河公主献给陛下。”
“朕如今是真的笃信佛学,对这些美人是真的提不起兴致。”想起昨夜,苻坚心里又是一阵纷乱烦躁。
王猛也不知信没信,只沉吟道:“方才陛下问我如何处置慕容遗族,其实最方便的,便是将慕容一族屠戮殆尽,不留祸根。可燕国故地鲜卑族人还在,恐怕听到消息会殊死抵抗,反而再生波澜。”
苻坚苦笑,“朕既已信了佛,便不想随意杀生。此时人家还未必生出反心,更还没闹出什么乱子,我们若是贸然动手,反而落人口实,更会让其他胡人不敢归附。”
王猛点头,“确是如此,陛下高瞻远瞩,臣所不及。”
苻坚摆摆手,“朕只是随口一提,对了,朕打算给你十日的休沐,让太医为你好生调养。景略也正好用这段时日为朕筹谋筹谋,就鲜卑、西羌诸事理个头绪出来。朝廷百官、翰林学士,但凡是丞相想见的,可直接宣他们入府,朕今日在朝上已发了明旨,丞相宣召便是。”
王猛一一应了。
苻坚看着他,突然很想将后来种种溃败离散尽数告与他知晓,忍不住轻声道:“景略……朕昨日被魇着了,做了个再荒唐不过,也再惨烈不过的噩梦……”
说了一半,苻坚却还是咽了回去,自己不过是托身于世的一缕游魂,这荒唐的遭际就算亲如景略,恐怕也不能理解万一。
这人世间的寂寞,恐怕如前世苦果一般,只得自己一点点咽下去。
“醒来之后,朕便感人世无常。”苻坚笑笑,“百年后,国也好,家也罢,兴衰也好,成败也罢,和咱们都再无干系。可自家的身子总归是自家的,咱们自己不顾惜着,谁会来体恤咱们呢?”
“陛下……”
苻坚起身,让太医为王猛诊脉,“清河公主之事,日后请慕容家自行处置便是。至于为何这般待慕容冲,朕自有道理,丞相且放心,咱们往后看吧。”
院正亲自望闻问切,又与其他几个老太医细细讨论了一番,最终才定了个脉案。
苻坚接过来仔细看了,见不过是劳损过甚、需好生调养云云,也便暂时放下心来,挥别王猛摆驾了。
一回宫,他便去了苟王后寝宫。
苟王后出自太后母族,又为他诞下嫡长子,后来被封为太子的苻宏。故而虽不甚受宠,苻坚对她也极是敬重,后宫诸事还是会交由她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