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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20)

作者:竹下寺中一老翁 时间:2018-05-08 12:49 标签:强强 重生 相爱相杀 传奇

  此语有如黄吕大钟,在苻坚的耳边嗡嗡作响——自己重生以来,难道不是一直被前世之事牵着鼻子走么?别的不说,就说为了慕容冲,这些年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甚至已经到了畏手畏脚的地步,可不是执障了?
  “你方才说的不错,”苻坚艰涩道,“朕是有些魔怔了。”
  慕容冲方才陡然坐起,现下方觉得扯动伤口隐隐作痛,忙躺回榻上。
  苻坚见他咬紧下唇,面露痛楚之状,不由蹙眉,掀开锦被想去探看他伤情。
  慕容冲抓住他手腕,局促道:“陛下,臣无事。”
  “这时候想起来称臣了?”苻坚垂首,将他衣裳解开,好在伤口并未迸裂,也放下心来。
  因了方才那番争执,慕容冲长发散乱披散在榻上,衣衫半解,面色煞白,两颊潮红却如同桃花。他已完全长成,再不复当年青涩稚嫩,而长成了个俊逸华美的少年,哪怕是此刻这羸弱不胜之态,也依旧颜色无双。
  “陛下,”慕容冲轻声道,“凤皇虽不是您那般纵横捭阖的伟丈夫,可也不是个一味逃避、只求庇护的鼠辈。之前中箭昏睡之时,臣突然间便想通了,陛下对臣之嫌隙,定与先前所说之梦魇有关。臣当时便已打定了主意,此番回京定要向陛下问个清楚,哪怕您迁怒、猜忌甚至厌弃,臣都坦然受之,绝无怨言。”
  苻坚不由自主地挑起他一抹青丝,缓缓道:“都道年轻人莽撞,朕可不觉得。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从来知道如何讨朕的欢心,又如何妄作胡为却不触犯朕的底线。”
  慕容冲心神微微激荡,眯起凤眼看他,“臣并非媚上佞臣,哪里刻意讨过陛下的欢心?臣向来规行矩步,什么时候妄作胡为了?陛下此言,实在让臣寒心呐。”
  他虽是义正言辞,可眼角眉梢却满是轻松惬意,甚至还有些势在必得。
  苻坚瞥他一眼,淡淡道:“你要知道也无妨,在那梦里朕对你也不错,可你还是反了。你们慕容氏上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反了。”
  慕容冲并不诧异,沉思了片刻,忽而看着苻坚,似笑非笑道:“我估摸着大概是是场露水姻缘,陛下也没来得及以理服人、以情动人,不然在那梦里我如何会反?”
  苻坚心中发闷,懒得理他,只默然坐着不语。
  慕容冲见他吃瘪模样,既感到阵阵快意,又带着些许隐秘甜意,便凑到他跟前端详他神情,随即挑眉笑道:“看来我猜对了,其实横竖是场梦罢了,陛下何必在梦中都自苦至此?要是我做了那梦,便干脆夜夜笙歌、君王不朝。人活一世,本就不得自由,做梦还要拘着自己,难道不累么?”
  “呵,”苻坚见他这般浮头滑脑的模样,又是爱又是恨,只冷声道:“朕看你不需做梦,都越发没规矩了,还有半点为人臣子的样子么?”
  慕容冲靠回榻上,“所以陛下是打算原原本本地将那梦告诉臣,还是答应臣别个要求?”
  苻坚又被气笑了,“方才你不是都探听得差不多了?”
  “我自己猜的,和陛下自己说的,如何能一样了?”慕容冲理直气壮,“不妨陛下你听听臣的想法再决定?”
  已是深秋渐凉时候,慕容冲半边身子都悬在锦被外,苻坚虽极其愠怒,但仍下意识伸手将他锦被掖好。
  “嗯?”见他不答话,慕容冲竟然还去扯他衣袖,苻坚一时受惊,急忙往后闪躲,那袖子当场便断成两截,露出中衣。
  慕容冲看着手中玄色锦缎,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陛下与臣此番,可是坐实了断袖之谊?”
  苻坚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胡闹!”
  慕容冲笑了一阵,慢慢收敛了笑意,扬头看着苻坚,“我要陛下答应我的是,不管那梦是如何的,也不管旁人如何妒我嫉我毁我谤我,陛下最终都要信臣。”
  苻坚顿住,转头看他,眼中难辨喜怒,右手却在袍袖中紧紧攥住。
  慕容冲咬牙撑起身子,跪坐在榻上,一字一顿:“臣只有此愿。”
  “你大可选择加官进爵,甚至开口要兵马要封邑,总归是实实在在的。”苻坚沉声道,“而朕信你或是不信你,虚无缥缈得很,朕完全可以心口不一,暗中提防,你这般,似乎有些亏。”
  慕容冲低低地笑,“臣自入秦侍奉陛下以来,从未见过陛下使过半点鬼蜮手段,说过半句讹言谎语,不管陛下信不信臣,臣信陛下!”
  他掷地有声,眼中亦是一片澄澈,苻坚看着他,想起自己险些暗算他的前事,心中难免生愧,“朕并非你所说那般磊落。”
  前世便是栽在过分轻信上,答应他就很有可能会重蹈覆辙,况且国家大事,岂能儿戏?
  苻坚有一千种一万种理由搪塞过去,或是直接拒绝,可他看着慕容冲的眼睛,鬼使神差道:“好。”


第三十四章
  大秦天王愈发沉迷佛学,近一月竟有十日散朝后流连于草堂寺,也不去与千辛万苦寻来的鸠摩罗什论道,而是整日闷在佛堂中打坐冥思。
  一贯励精图治的帝王成了个无欲无求的居士,群臣难免恐慌,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一会有人传言苻坚要禅位太子、剃度出家;一会有传言说苻坚要在大秦上下推行佛法,每户必须要出一人出家为僧;更有甚者,甚至有人别有用心地谣传道真正的苻坚已经龙御归天,朝廷担心社稷不稳,才谎称天王正在修佛,实际上每日处理朝事的已然是个顶替的傀儡了。
  最终各色风议传到了王猛的耳朵里,这就不得不管了,即刻便去苻坚处进谏。
  然而苻坚此番却未听进他的谏言,反问道:“景略朕可错过一次大朝会?”
  “不曾。”
  “朝事可曾因此废弛?”
  “不曾。”
  “朕让东宫帮着分担朝务,太子处理可有半点欠妥?”
  “并无。”
  “那么朕垂拱而治,修身养性,又有何不对?”
  王猛难得一次铩羽而归,就在众臣都一筹莫展时,已然回京的杨安出了个主意,“从前西征时,陛下不肯用膳,仿佛都是阿房侯去劝解的,兴许此番也可试试?”
  一语点醒梦中人,王猛赶紧叫来慕容冲,对他耳提面命一番后,将他赶去了草堂寺。
  慕容冲心里一直觉得苻坚信佛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让他去劝,纯粹是病急乱投医,可又实在无法拂了王猛的面子,便也只好带着半好的伤不情不愿地去了。
  找到苻坚时,他正端坐在大雄宝殿之中,边听着众僧诵经,边转着手中的佛珠。
  慕容冲并未立时惊扰他,在一旁等足了半个时辰,僧众的早课毕了,才上前见礼,“臣慕容冲参见陛下。”
  殊不知苻坚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便是他,眼都未张,只自顾自念经。
  慕容冲无奈,只好跪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听着。
  “非色异空,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舍利弗,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空法非过去,非未来,非现在。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那活着还有何趣味?还不如死了。”慕容冲见他反反复复就念叨这篇,不由得打断他。
  苻坚只顾诵经,听了他这等大逆不道、亵渎神灵之言,连顿都未顿。
  慕容冲起身走到他身旁,抬头看着金身佛像,勾起唇角,“臣曾以为陛下是个不世出的英雄,想不到却是个矫揉自饰、伪善至极的懦夫。”
  这已然犯上了,苻坚却恍若不曾听闻似的,继续念经。
  “若当真一心向佛,那还为何厉兵秣马,四处征战?难道不进后宫、吃斋念佛就算是凡心已死,跳出红尘了么?江山权柄、宗庙子嗣你哪个能放下?别的不说,光是一个梦魇就可以折磨你数年,就因为一夜往事,你就能数年对我拿不起放不下,陛下,乔达摩悉达多顿悟七日方得解脱,您呢?就算是您现下也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在菩提树下参禅七日,您就能坐地成佛了?”
  苻坚烦躁地将佛珠掷在蒲团上,“谁让你来的?”
  慕容冲懒洋洋地找了个蒲团自己坐下,“奉清河郡侯之命而来。”
  苻坚冷声道:“平常政务自有太子处置,紧急要事中书省亦会及时向朕禀报,另外初一十五的大朝会朕从未误过,朕不过是吃个斋念个佛,实在不知你们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慕容冲把玩着自己袖口云纹锦缎,“臣也觉得他们大惊小怪,本来想对清河郡侯说,当今海内宴清,又无战事,陛下闲得慌,才找些事体做做,要是晋人明日兵临长安城下,陛下肯定在咱们所有人前面大开杀戒……不过陛下本就是仁君,现下又学了佛法的什么慈悲心,或许会拱手让人也说不定?”
  苻坚前来草堂寺本就是为静心而来,结果群臣一片哗然惊恐也便罢了,王景略还将慕容冲派了过来,事到如今,还静什么心?
  慕容冲无意中说中了前世之事,苻坚只觉人间处处苦难、现世种种荒唐,荒凉失意到了极致,连肺腑都在隐隐痛楚,便指着慕容冲颤声道:“对,若是你兵临城下,朕一定大发慈悲,弃城而走,长安城拱手让给你也便是了,省得你大开杀戒!”
  慕容冲见他手指微颤,立时明白自己大概戳中他痛处,想起他有心悸的毛病,顿时也有些慌乱,上前扶住他,低声道:“臣狂悖失言,还请陛下恕罪。”
  “呵呵,恕罪……”苻坚甩开他,“你哪来的罪,罪过都是朕的。以及你们口口声声叫朕去宽恕你们的罪过,可谁来宽宥朕?”
  慕容冲这下子也不敢再逗他,看着苻坚脸色煞白简直心急火燎,生怕将他气出病来,便干脆抵住他背心,为他顺气,“陛下息怒……臣不是那个意思。”
  “朕看你就是那个意思!”苻坚自己也觉心跳得厉害,不敢大意,闭目养神。
  慕容冲随身带了之前御医开的养心丸,又取了随身水囊一并送到苻坚嘴边,柔声道:“陛下,服一颗。”
  苻坚没好气,“朕怕被你毒死。”
  话虽如此,他还是就着他的手将药丸服了。
  这么闹了一场,慕容冲出了一身冷汗,紧紧挨着苻坚坐着,神色竟还有几分委屈,“陛下成日里躲着臣,臣就是想下手,也无机可寻吧?”
  苻坚的气虽顺了过来,可见了慕容冲后,头又开始抽痛,不由得怀念起半个时辰前清净无人、唯有禅意的草堂寺来。
  “话说回来,陛下为何躲着臣?”慕容冲想了想,扯住苻坚的袖子,满面茫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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