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敌跟我双向暗恋(27)
这个即将上任的知县,有着还未被腐蚀的灵魂,有着愿意为了自己所坚信的东西、为了发出自觉正确的声音、为了揭露皇帝新衣的真相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要让那个身居皇城的怪物好好听听别人永远不敢说出的、掩盖在一片赞颂之声下的事实。让他知道什么才是民心所向、让他知道他必将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在他鹊巢鸠占的金銮宝殿上,让他感知到臣民对他的憎恶与反对。——这个牺牲,如何能算是不值得。
方之远直直跪在地上,看着高坐皇座上的新帝,在胸口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话语被他含在了嘴里,表面仍是不卑不亢。
新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冕旒上的金珠在眼窝处投下阴影,显出一种压迫感十足的阴鸷,似乎是同他说了句话,那些字眼沉沉砸在硬邦邦的光滑地面上,听不出一点常人说话应有的抑扬顿挫来。
然后新帝招手唤来随侍端了个托盘,把官印送到了他面前。
他想,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
他张开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是不屈的斗士,最厉害的武器是他的笔杆和话语,有着不畏权贵的清高和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可当他被新帝黑色的眸子遥遥扫了一眼,才发现心里剩下的只有恐惧。
他面对的不止是一个国家的帝王,更是在无数坊间传闻里出现的修罗。
那几句话最终也没说出口,他出殿之后只觉双腿发软,看着那个官印,就像看着一辈子再也抹不掉的耻辱。
可若是再来一次,也只会有相同的结果。
他也不过是自己不屑的无数个软弱虚伪的人之一罢了,一直以来,竟都高看了自己。
方之远躺在地上,神志渐渐模糊,连张开双眼的力气都没了。
刚才他跪在地上求饶,说是被拨款所诱,实则打动他的亦从来不是十之一二的拨款,而是那个与他相谈的大臣说:
王爷需要这笔钱。
他最后分文未取,只是临走时对那大臣说,若那位王爷登了基,希望能给大家一个好的交代。
他从不能容忍一个不仁不孝不通人性的怪物披着人类的皮囊高坐在皇座之上,只是曾经没有胆子说出口。
这句话他憋了好几年,憋到自己都以为已经没有骨气再说了,将死之时,竟还是说了出来。
他死得解脱,死得快活,因他自认早已沦落成了个卑劣的俗人,可到死时,好歹是挺直腰杆死去的。
方之远阖上眼睛彻底咽气的时候,殷洛将将伸出去的手还僵在原地。
他看着周围的人目瞪口呆看着方之远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语,纷纷比前一次还要慌不迭地跪倒地上,一声接一声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他们说着陛下饶命,身体又抖得这般厉害,仿佛已经确认自己必死无疑。
殷洛转头看向青泽,发现他根本没看四周的人,只是看着自己被染上鲜血的剑柄,有些生气地道:“可真是脏了我的剑。”
“脏了他的剑”的方之远正躺在距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已经没了呼吸。
殷洛后退一步,踩到了胖掌柜身上流出来的油。
这眼前的场景无比真实,又诡异到如同脱离现实,简直比他曾见过的最血腥的战场还要可怕。
可他竟然才是出现在这画面里的所有人眼中最狰狞可怕的存在。
殷洛垂下眼睑,指尖微微颤抖。
他看了看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幕僚,说:“你。”
幕僚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狠狠刮了自己一个耳光:“陛下……我什么都不知道……陛下……您饶了我吧……饶了我……”
他又伸手一指躺在旁边的方之远,横眉冷对怒斥道:“好你个方之远!图谋造反,真是、真是……死有余辜!大快人心!我早就觉得你有问题……整天臭着个脸不知道给谁看。现在看来,竟是早有反心啊!陛下实乃百年难遇的圣帝明王,登基亦是人心所向,岂容你在此妖言惑众!”
殷洛的神情看不分明,语调也听不出情绪:“你叫什么名字?”
幕僚抬起头,忙不迭道:“微臣魏微,有眼无珠……不识陛下。”
殷洛道:“我不会杀你,你那么害怕做什么?”
他看了看从嘴里和勃颈处淌出鲜血、死状凄惨的尸体,又看了看身后淌着油脂的、不成人形的黄皮,道:“你是知县手下的幕僚,自然知晓此处人事调配。”
魏微道:“微臣最了解不过了。”
殷洛说,好。
他看着魏微:“方之远偷用民脂民膏,拒不上报,判处死罪,收缴官印,家人贬为庶民。何掌柜和方之远的尸首一日内在墓地处安葬。下葬后再通知他们家人死讯。”
他又环视了一下跪在地上的食客们,道:“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待众人作鸟兽散,客栈里只剩下了皂隶和魏微,殷洛又道:“魏大人,你派几名武功最高强的皂隶,去屠户家外监视。”
魏微道:“微臣领命,微臣领命。”
殷洛点点头:“起来吧。”
魏微站起身来,点了几个人,变脸似的换了副趾高气扬的神态:“听到陛下的话了么,快去!”
大抵他平日里同官职比自己低的人说话,都是用的这样的语气。
那几名皂隶拱手离去,魏微颇为拉风地点了点头,想是自觉改变了自己刚才给殷洛留下的坏印象,又转头命剩下的皂隶将现场处理干净,把尸身裹着带走埋了。
皂隶们也是见过世面的,哪怕是面这对两具死相如此凄惨的尸身也有条不紊,不多时便处理干净。
客栈里只剩下来歪七倒八的桌椅,地上的一片狼藉,倒是连一点痕迹都不再有了。
青泽已经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将剑刃好生擦干净,这才满意了些,把长剑收了起来。
“陛下、上仙,方知……方之远和何掌柜的尸身已经处理完毕,还有什么需要微臣代劳的。”魏微说罢竖起三根手指,仰着下巴道,“微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殷洛道:“带朕去那屠户家中。”
殷洛青泽跟在魏微身后,大抵是那些食客出客栈后说了些话,大家得知新帝来访,纷纷躲了起来,此时街上已经没几个人影。
只有些卖草饼的摊贩,盼着能多卖几个,摊子收得晚了些。他们出客栈时,仍可见三两摊贩哆嗦着手将脏兮兮干巴巴的草饼小心收好。
锅里的油是最珍贵的,许多人买草饼,就是冲着炸饼的油香味儿。
见他们出来,那三两摊贩也顾不上继续窑锅里那几口浑浊的油水了,纷纷跪了下来,头磕在地上,一动不动。
青泽远远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似乎也偷偷抬起头,约莫是认出了他,愣在原地,都快忘记把自己的头给低下。
他是青泽刚入这边镇时遇到的那个摊贩。
青泽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对着他笑了一下,便见那摊贩浑身巨震,反而低下头去。
青泽转回视线,才发现殷洛正看着他。
想必那摊贩以为殷洛看向了自己的方向,这才吓得连头都不敢抬。
青泽看着殷洛,问:“怎么了?”
殷洛移开视线,看向前方,答:“到了。”
前方十米处的街道右边是一个颇为气派的朱色大门,那红色极鲜极艳,和整个灰扑扑、显得颇为陈旧的边镇格格不入。门前立着两尊身份不明的兽型雕像,并非寻常可见的石狮,生得一对倒三角的眼睛,腾云驾雾,很是嚣张。
这哪里是一个屠户所居之处,从大门可见气派十足,俨然是个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
他们一路并无耽搁,到屠户家门口时那些皂隶仍在暗处将屠户住处团团围住。魏微叫了名皂隶出来,确认那屠户并无任何异动,前后大门都不曾见人进出。
魏微挥退那名皂隶,清了清嗓子,走到朱色大门前,拉着门环,把门拍得哐哐直响。
他的声音极大,很是了不得的样子,仿佛因殷洛同行,自己的官阶也高了不少似的。
可纵使他拍了半晌的门,里面都听不见一点声响。
他看了看门,又转头看了看身后一行人,哂笑一下,觉得有些挂不住脸了。
妈/的,这李屠户,当初让自己开后门时像孙子似的,现在赚了点钱就不知道自己姓谁。
他唤来几名皂隶,气急败坏地指着门道:“砸!给我砸!陛下在此,竟敢不出来接驾,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直接砸门,把那李屠户给我绑出来!”
那几名皂隶合力抱了一根粗木,撞钟似的对着严丝合缝紧闭着的大门咚咚撞了起来。
魏微刚才喊得费了些嗓子,此时喉咙发疼,也不说话了,只是叉着腰、喘着气,看着皂隶们砸门。
此时夕阳的余晖散去,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来。
街上空空荡荡,家家户户门扉紧闭,连隔着纱窗摇曳的烛火都没有,只能听到巨大的撞门声回荡在每个角落。
宛如一个死城似的。
那看着格外浓艳的朱色大门,夜色越深就就越显出一种渗人的可怕。
“这李屠户……我他/妈以前怎么没发现这门看着这么别扭呢。”魏微焦躁地在门口左踱几步、右踱几步,站定了,狠狠道:“不行!”
他说:“你、你、你!”
三名皂隶应声回头。
魏微又道:“你去把那几个埋好尸体的皂隶叫回来!”
“还有你!去拿两个灯笼,这黑灯瞎火的,人跑了怎么办?!”
“你!看谁呢,对,就是你!去抬个椅子来,怎么能让陛下就这么站着!”
殷洛负手立于原地,摇头道:“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