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迷疏桐(9)
「啊?为什么?」
「父母逼婚。」狐狸本来狡猾多疑,在狐王面前欺骗更是孔夫子门前卖文章,寂桐胡乱编了一个故事,却是不敢再多说,只求搪塞过关。
「是不是因为她父母嫌你是个穷道士,所以不让你们成亲?她成亲以后,没再来找过你?」
白君羡见他踌躇不答,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还帮他补充了支离破碎的剧情。
「嗯。」
「这女子负心薄幸,贪慕虚荣,你也不要再想着她了。若是当真爱过你,再怎么受父母逼婚,成亲以后也应当设法逃出来,与你双宿双飞。」
寂桐轻轻笑了一下:「以前的事何必再说。我是早该忘了他。若是能忘记,或许活得便会轻松些。」
「正该如此。」白君羡略一颔首。
「那么真人也应该把以前的事忘了,人已魂飞魄散,再去想又有什么意义。」寂桐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每次听到白君羡提到自己的前世,都会感到一种讽刺味道,时至如今,他已无法辨得出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假意,而这一场是不是又是白君羡诱他入彀的说辞。
「若是我不去想他,这世上还有谁又再去想他?」白君羡笑得什是苦涩,「是我对他不起。我本来应该好好待他,却是……」
寂桐垂头不语,他想对白君羡说,不要再玩这种骗人的游戏,自己无心再和他过多纠缠这种爱或不爱的问题,但终于还是忍住没有开口。
白君羡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多,淡然一笑,说道:「我们耽搁太长时间了,前面好像有一个小镇,就到那里打尖吧。」
以前没注意,现在似乎越来越觉得这个小道士与阿真有很多神似之处,但又似乎有很大不同,阿真温柔雍容,寂桐却是略显得沉郁了些。白君羡不由自主一笑,或许是入了魔障,无论看谁都会想到阿真。
两人各怀心事地到了前面小镇上。小镇上只有一间客栈,白君羡要了几个小菜和一大盆白饭,让寂桐吃。自己另外叫了两坛酒。
寂桐原以为只有自己腹中饥饿,不料白君羡自斟自饮,喝了很多低劣的红苕酒,又没用法术散了自身酒气,醉醺醺地倒在桌上。寂桐从他身上拿了银两出来,却只够付酒钱,住店的钱却是不够了。
白君羡平日出门自然不会现带银两,多半是用点石成金,或者直接妙手空空向别人「借钱」。
寂桐叫不醒白君羡,无奈之下只得将白君羡扶出客栈,到了荒郊野外,已是累得汗流浃背。他原是不想在白君羡身旁睡着,但此时白君羡大醉,他又累又困,竟然不知不觉就已睡着。
长草上的露珠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他一惊而醒,只觉得有个重物压在自己身上,睁开眼睛时,发现已是清晨,阳光透过树林的缝隙照了进来,一只毛色纯白的九尾狐狸躺在自己的胸口上,睡得极为香甜,九条尾巴全是雪白,毛又极长,仿佛孔雀开屏一般,展开成葵扇状,随着白狐的轻轻呼吸而微微上下摇晃。
眼前场景和噩梦中的场景重叠在一起,寂桐想也没想,直觉地抓住白狐的前肢便往身边丢去。
一只狐狸带尾巴也只有一二十斤重,他一时慌乱之下,力气竟然极大,将白狐扔到数步以外。
白狐一落地就化成人形,仍是睡眼惺忪的模样,回过神时只见寂桐扶着一棵大树在呕吐,吐到后来全是酸水,眼眶都有些红了,仍然无法停止。
白君羡走到他身旁,关怀备至地道:「你也吃坏肚子了?我就觉得那家客栈里没有好人,那酒质太劣,喝得我头晕,没想到饭菜也不干净。我身上带有几颗凝神丹,你要不要吃?」
「不必了。」寂桐见他要过来,脸色极为苍白。这些年来他对类似于长毛狐狸都极为恐惧,难以克制自己的想吐。
「想必昨夜那酒不好,大醉后现了原形,没有惊到你吧。」
白君羡想要扶他,却被他避开。
白君羡这才知道他不是吃坏了肚子,而是被自己吓到。他自出生起便是受了千般宠溺爱戴,即使有凡人见过他的真身,不是意图想得到他的皮毛,便会想摸上一摸,无不是对他喜爱至极,却是没见过像这小道士这么厌恶。
「你干嘛这么讨厌我?」白君羡冷冷地看他。
「我、我……我以前被猫抓过,所以碰到皮毛就会有点不适。」他低着头,用手抚平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白君羡脸上神色极为阴沉,显然是不肯接受这个理由,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但看到这个小道士低垂着脸,容貌显得颇为清俊,心里突地一跳,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想要将他轻轻抱住。
过了许久,他终于还是没动,轻轻吐出一口长气。
在阿真以后,他一直以为,不会对另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也以为再也不可能度过情劫。想不到如今还会遇到第二个人,让他有了同样的心思。若是和这个人在一起渡劫,便会将心里的阿真忘记,那样的话,便会对不起阿真吧。
他心底渐渐生起一种说不出是歉疚还是伤感的滋味。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只是猎物的阿真这么念念不忘,但时间过的越久,这种伤感就会越清晰,仿佛枷锁一般困扰着他,让他二十年来都无法修炼。如今明明遇到可以让他脱离苦海的人,他却还是最终舍弃不下。
或许他是当真爱着那个人吧,只是在毁了他的二十年以后才明白。
寂桐见他沉默不语,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试探地说道:「真人,我们不是要去买些干粮回山吗?」
白君羡摇了摇头:「每天吃干粮也没意思,何况干粮保存得也不久,来来回回的太麻烦。既然三个月后要去烟浮宫,现在就起程吧。一路上想吃什么便买什么,反倒容易。」
寂桐默然良久,说道:「真人拖着贫道在身边,反倒是个累赘,不如把贫道放回清修无心派。」
「你就这么想回去?回去再被人欺负吗?」白君羡勃然大怒,「好啊,你要再给我找一本等同阴符经的经卷来赎身,我就放你回去,要不就乖乖伺候我!」
寂桐不明白自己都没怎么生气,白君羡反倒更对清修无心派的所作所为耿耿于怀,看得出他对自己极为关心,寂桐的心情极为复杂,犹豫了许久,才说道: 「真人……想要贫道怎么伺候?」
白君羡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半晌,实是想不出他有何优点,想了半天,只得说道:「你听到镇子上刚才有鸡在打鸣吗?去帮我抓只鸡来,我教你怎么烧。我们打尖的那家黑店后院就有。」
寂桐应了一声,心下不由想道:白君羡果然还是最爱吃鸡的。
以前两人只谈风月,白君羡俨然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或许是心虚,绝口不谈狐狸二字。如今朝夕相处,白君羡在他面前又毫不掩饰,许多小癖好便都显露出来。虽然仍旧是姿容绝美的男子,但却显得更贴近真实。
当年神仙眷侣般的一对,事到如今,一个恢复成原先的没有伪装过的模样,一个心境也变了,再也不是原先那个领袖修真界的玄真,而是只求随遇而安的小道士。原本「相爱」的两人凑在一起,除了古怪之外,实在无法形容。
寂桐心里苦笑,却是老老实实地去偷了只母鸡。这镇子上很多人在后院都围着篱笆,养着几只鸡用来下蛋,但白君羡既然点名了要昨夜打尖那家,寂桐也只得老实不客气地去偷一只回来。
「不错不错。」白君羡抓倒提着偷来的鸡啧啧赞叹,「你别的不行,偷鸡倒是行家,这只鸡刚好两斤八两,最好用来做白切鸡。若是少于两斤三,不免不够肥,若是多于三斤半,肉质就老了。」他一面说着,身边已出现了锅碗瓢盆,甚至连火也在灶底下升起。
寂桐默默站在一旁,看着白君羡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着经验,手上拔毛的动作干净俐落,俨然一副主妇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脸上便不由得露出几分笑意。
白君羡忽道:「你应该常常笑笑的,不要整天闷声不吭。」
寂桐立刻收敛了笑容。
「你这个样子,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白君羡笑吟吟,用摸了鸡肉的油手去摸他的脸,寂桐惊惶之下倒退一步,却被他绊了一下,「啊」了一声,身体直直往后仰去,被白君羡伸手抱在怀里。
凝视怀中的男子良久,白君羡忽然说道:「我想到你还是有些用处的……给我*床吧?」
寂桐脸上变色,勉强笑了笑:「真人不要说笑。」他推开白君羡的拥抱,踉跄地退了几步。
白君羡脸??的神情似乎变得很奇怪,却是没多说什么,只道:「吃饭吧,也到了吃早饭的时候了。」
白君羡用五鬼搬运法将千里外的石桌石椅碗筷移到面前,坐到椅上,布了饭菜。
在刹那间,白君羡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想法竟是如此荒谬,他竟然想和这个小道士共赴*雨。
已沉寂许久的心竟会悸动,让他惊讶得唤了寂桐吃饭后,就坐在那里,许久没有回过神。
第六章
寂桐看他脸色平静,稍稍放心,坐到白君羡的对面。白君羡的手艺确实很好,油亮金黄的清水鸡已码好在盘子里,冒着腾腾的香气,旁边还摆了几样下酒的小菜。
寂桐腹中饥饿,自然不再客气,端了一碗米饭便开始吃起来。白君羡给他倒了一杯酒,说道:「这酒是十年陈的花雕,刚找到的,你试试味道。」
寂桐应了一声,接过酒便一饮而尽,接着又扒了几口饭,只顾着吃饭吃菜。
白君羡想要说什么,但见他这么胡吃海喝地大煞风景,又想不起要说什么,心里暗暗苦笑。
这个小道士怎么会像阿真,阿真雍容华贵,便连吃饭饮水也极为优雅,哪像这个小道士,每次不吃饭还好,一吃饭就像饿死鬼投胎。
白君羡暗笑自己神智有些不清,看着寂桐吃饭也有些着迷,明明是完全不像的两个人,他却偏偏想到一起,即使找到根本不像的地方,也让他感到有趣。
或许他是很久没和寻常人交往了,所以才会看到谁都想到阿真吧。
寂桐虽然在吃饭,但他却一直偷觑白君羡的神情,看到白君羡时而恍惚,时而微笑,却是一直在注视着他,不由心惊胆颤。虽然不大想吃,但腹中的确饿得狠了,饭菜又十分美味,白君羡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跟在他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下一顿,于是多吃了两碗。放下碗筷时,桌上杯盘狼藉,所剩无几,而白君羡几乎没动过筷子。
寂桐有些讪讪,说道:「真人,我吃饱了,你还吃不吃?不吃我拿碗去洗。」
他唤了三遍,白君羡才回过神,神情竟然略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一声:「不必洗了,放在这里,自有山魅收拾。我们走吧。」
寂桐有些疑惑他为何不用腾云或是缩地法,却是亲自走路,但看到他窥测的目光,却是问不出口,应了一声,于是就开始收拾包袱。他随身只带了两件换洗衣裳,昨夜睡觉的时候铺在地上,此时已被露水沾湿。想到白君羡适才要他*床的话,他颇为踌躇,却不愿多想,胡乱将衣裳塞进包袱里,跟在白君羡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