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迷疏桐(6)
白君羡说到最后一句时,似乎颇有些委屈。
寂桐垂头不语。人狐殊途,这也是他用了一命换来的结论。他再怎么爱着这只狐狸,他也不可能是人。他心里所想的都是他的下属狐族,毁了口口声声说爱的人的元阳功体,还可以将那个人用来犒赏下属。
其实这样的欺骗在狐狸之间并不算什么,正如同猎人猎杀狐狸,将其剥皮去骨,被猎杀的狐族也不免一死。只是狐族大多数并未修成人形,也不会用陷阱刀枪,他们惯用的只是骗术而已。
可惜的是,当时的自己,并不明白。
他不置可否地轻轻一笑。
「我听说,天狐道修身成人的过程十分艰难,至少需要五百年。即使是聪慧无比的白狐一族,也要两百年。真人修成人身,不知花了多少时间?」
白君羡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沉吟片刻,便已微笑:「我修成人形花了一百多年,算起来已有一千二百多年。」然而这一千二百多年来,心性却与一般狐妖并无不同,不知情爱,以妖娆动人的外形迷惑人间。
身是人,心却为狐。
「真人已臻大道,将要飞升,却还要在出身上一直耿耿于怀吗?」他声音清清淡淡地,「我并非因为人狐殊途拒绝和你相交,乃是因为……贫道身分低jian,实是和真人不配……」
白君羡暗道一声果然如此,登时眉开眼笑,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拽往前去,说道:「我说配就是配了,你又何必在意这些小节?」
寂桐只觉得被白君羡抱住,腾身而起,人已飞到云际,离下面的柴房和宅院越来越远,渐渐小得看不见了,只有云层越来越厚,渐成滔滔云海。而两人脚下踏的却是白君羡原先系在腰间的竹笛。此时大了千倍,仿佛一叶扁舟,碧绿通透,在云海之间穿行。
第四章
白君羡立于他的身后,一手抱住他的腰身,防他掉下去,两人几乎是紧紧的贴合在一起。惊讶于他的镇定自若,白君羡忍不住开口:「弥清山最高的独云顶乃是你们清修无心派已达元婴期的高人修炼之地,清修无心派二十年没再有人到达元婴期,更无论出窍、混元、寂灭,我们在这里,绝对没人打扰。」
寂桐默然无声。他又怎会不知道这里是何处?当年他在此修炼,听到有人抚得一手好琴,于是心神不宁,再也无法静坐,这才与白君羡相识,两人常常在此抚琴吹箫,实是神???眷侣般的日子。
白君羡听他不说话,还道他是被吓得傻了,也不多说,缓缓降落在峰顶。这里长年积雪,寒冷至极,若非是道门高手,绝对难以抵御寒冷,他在寂桐身上加持了御寒的法术,以免冻伤了他。
白君羡轻轻一笑,似乎微微有些恍惚,说道:「你会抚琴吗?」
「不会。」寂桐看了看独云顶,依旧宛如昨日,四围全是悬崖峭壁,只有峰顶有七、八丈方圆。以他一介凡人,若是要离开独云顶,那是休想。他心里冷冷的一笑,却是没多说什么。白君羡这一番举动,明显是要将他囚居在独云顶上。
白君羡似乎没看到他的冷淡,眉目中忽然有着非凡的神采:「我教你抚琴可好?」
「没兴趣。」他站在悬崖边,寒风猎猎,吹着他的道袍,身形显得极为消瘦,不像凌风飞去,倒像是要坠入山谷中。
他的声音在风里似乎也被吹得破碎,若非白君羡道行高深,怕是不易听到。
到了这一地步这个臭道士还不肯退让,当真让人可气。若在往常,他早就拂袖去了,把这臭道士扔在独云顶吹两天寒气再说。但这小道士一身凡胎俗骨,放在这山顶上,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掉下去。
白君羡也不理他,坐到一旁生闷气。
他带寂桐出来,原本是想治好他腿上的伤,但他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让他的心也冷了几分。
白君羡摩挲着手中的竹笛,凑到嘴边,低低吹了一阵,忽然有些失神。
无论是谁在他身边,他总是寂寞的。来来去去,也不过是他一个人。自从那个人去后,他原以为自己会忘记,但旧地重游,往事仿佛发生在昨日,他吹箫时自有人抚琴而和,他伸手时自有人与他掌心交握。
然而这一切,再也不可能发生。
恍惚中,他似乎再次看到了那人,风姿卓然,正对他微微一笑,虽然默然不言,但神情无限温柔。他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抱住了那个人的腰身。
怀中的人拼命挣扎起来,但这种力气对他来说完全不在话下,轻而易举地制住了他的手,便要向他的唇上吻去。
「阿真……」他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刚要碰到阿真的唇时,忽然幻影消失,怀中被他钳制住的男子赫然是羞怒万分的寂桐。
这二十年来他并不是没有失神过,但每次都会很快清醒,绝不会差点吻了过去。这个小道士和玄真完全不像,自己竟会在他面前失态,实在是莫名其妙。
白君羡干咳一声,将他放开,退离几步,恶人先告状地道:「怎么样?你就是不答应做我的情人,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就是你叫你们清修无心派的掌门来,叫那三个清字辈的老家伙来,我也不怕。哼,他们见了我,还得叫我一声师叔。」
寂桐原先只是独自站着,正在发愁怎么叫白君羡送自己下独云顶,但白君羡忽然就走过来抱住他强行索吻,让他又是吃惊又是害怕,还以为自己在这独云顶上想到过去虚伪的甜蜜往事而露出行迹,此时心情平复了一些,神情却仍然有些苍白。
「真人何必执着于我一个人?」他苦笑一声,「虽然我没到渡劫期,也不知如何渡劫,但若是要过情劫,肯定是要两情相悦的。你心中一直想的是别人,又怎能爱上另一个人?何况我……你强逼着我跟在你身边,我心里厌你恨你,又岂能爱上你?这过情劫的法子,终究是行不通的。」寂桐假意安慰,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恨白君羡无情,不想泄露身分,但见到白君羡求仙道路这样艰难,又心生不忍。
「行不通吗?」白君羡有些怔怔地出神,神情迷离之中又带着一丝茫然,「难道当真行不通吗?」
寂桐叹了一口气,说道:「事情过了那么久,那个人见你如此伤心,应该也会原谅你,你不必再歉疚了。他若……地下有知,应该见不得你还一直记挂着往事。当时他自尽身亡,便是决心一刀两断,当然也不希望你还这样念念不忘。」他一开口,便知道说错了话,白君羡从未在他面前提起玄真是自杀而亡。
「不,他已经没了!」白君羡似乎没发现他神色不自然,大声道,「我之前怕他知道真相后逃掉,在他身上种过天狐符,不管他去到哪里,即使兵解后成了元神,仍然能找到他!可是……天狐符都碎了……」他一双妩丽的眼睛露出红色的妖光,似乎伤心至极。
「天狐符都碎了……元神都散了……又怎么可能还会转世轮回。」白君羡似乎有些哽咽,目中似乎有泪光,却不愿被他发现,转过身去。
他在人前向来风流潇洒,从未有过这么失态,但如今在独云顶上,却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寂桐沉默不语。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白君羡会肯定他已魂飞魄散,原来是因为在他身上种过天狐符。当时他兵解以后,的确因为心神不宁的缘故魂飞魄散,后来因为带着一身道行,又有先天无极功法在身,所以终于能凝聚元神,可惜道行和功力尽失,已不能带入转世。因为元神散过,所以即使身上带着天狐符,当然也就碎了。
天狐符只是狐族下在猎物身上的标记,除了追踪之外,当然也是向同类示意是谁的猎物,不让别的狐族再对其下手。
等到白君羡下了手后,别的狐族立刻争先恐后,将他生吞活剥。
脑海中尽是当年经历的恐怖景象,寂桐有些想呕吐的反胃,却终于还是克制住,轻轻说道:「真人,请送我回去吧,太晚了,明天还要挑水。」
白君羡像是没听到他说话,良久不动,寂桐只得再说了一遍。白君羡慢慢转过身来,沉沉看着他半晌。此时他脸上绝然看不出泪痕,神情冷漠,仿佛窥伺猎物的野兽。
月光照在独云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上,反射出冷冷的光辉。白君羡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似乎在想怎么处置这个路人。
他的心极轻极静,等待着白君羡做出决定,到底是将他拘禁在独云顶上,还是将他送回落霞峰,亦或是杀人灭口,让独云顶做他的葬身之地。
从最初遇见他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操纵在白君羡的手上,等待白君羡做出选择。不管他是领袖一方的修真绝顶人物,还只是任人奴役的底层弟子,他都是被动的那一个人。
如果无论去到哪里都会遇到白君羡,追寻这条从始至终并未改变的路,那么不如一死,将这两世的记忆都忘却。
他静静地站着,目光平静地看着白君羡,似乎无悲无喜。
「谢谢你愿意听我说那么多。」白君羡终于开口,声音很平和,眼底似乎有一点温柔,「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你说完话,都会觉得没有那么难受。所以才会一次次的找你吧。」他似乎自嘲地苦笑了一声,「我送你回去。」
等到他这句话,寂桐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样,白君羡似乎是愿意暂时放过他了。
回到落霞峰上的宅院时,大家都已睡下。他与白君羡辞别,忽然觉得肚子饿得不行,这才想起晚上还没吃饭,去到厨房,却发现连锅巴也没有了。
他苦笑一声,正打算去睡觉,却发现厨房门外站着一个挽着道髻的少年,静静看着他。
「师叔。」
「尘昕,这么晚你还不睡?」他吃了一惊,对尘昕他的确是有所亏欠,不管怎样,尘昕的梦想是成为白君羡的徒弟,他总该在白君羡面前为尘昕美言几句。
「没有。师叔还没吃饭吧?我偷偷留了个馒头给你。」尘昕轻声说着,把手中的馒头递给他。
「谢谢……」他接过了馒头,想对尘昕解释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在白君羡面前极力赞成收他为徒,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想办法让我去听真人讲经,我还没谢过你。」他顿了一顿,看着寂桐,「师叔,我当时一时心急,所以做错了事,在掌门面前说你坏话,累得你要挑水,我、我不是有意的……」
听着少年急促而窘迫的道歉,他不由失笑:「傻孩子,我又怎会怪你。」他似乎根本没想起来,他也不过才大尘昕四、五岁,却唤尘昕为「孩子」。
尘昕似乎终于释然,看着他吃着馒头,于是在厨房的水缸里舀了半瓢水给他就着喝。
他一口气喝了一半,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尘昕在旁边看着他,轻轻说道:「你和真人出去,他都不让你吃饭的吗?」
他吃了一惊,看着尘昕:「你知道我是和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