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器之中(200)
与叶初明约定好了下一次见面接头的地点,两位向导结束了毫无食欲的午餐,在领路者的指引下正式前往他们的工作地——位于遗址核心区域的医疗点。
一路走来看惯了各种残破简陋的帐篷和废墟,白典原以为医疗点也将是一片惨状:肮脏简陋的设施、呻吟痛苦的伤病、成堆的医疗垃圾,甚至还可能有发臭的残肢和尸体……
但是当领路者停下脚步,将眼前的一片场地指给他们看的时候,白典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完全全想错了。
用一个或许不太恰当的形容:他觉得自己又从蛮荒时代,穿越回到了现代世界。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十多顶大型米白色天幕帐篷,整齐排列成为一个开阔的医疗空间。帐篷四周垂挂着透明帘幕,夯实平整的地面上铺了油布,以尽可能地隔绝来自沙漠的尘埃。帐篷内部用布帘分隔出几个区域,布置着行军床,需要治疗的伤病们就躺在床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水气息。而在帐篷的高处,几架吊扇正在努力工作,驱动它们的能源来自于帐篷顶部的太阳能板,也是这片遗迹里少见的科技文明。
两位向导跟着领路者在帐篷里观察,发现这里真正的伤员和病患其实并不多——据说是因为这阵子其他人类都在忙着准备移民,很久没有引发武装冲突。
帐篷里更多的是四类人群:女人、孩子、老人和残疾人,俗称老弱病残。
一个盗匪团伙的巢穴深处、条件最好的帐篷里,没有头目、没有亲信,更没有美女美酒和财宝,反而是一堆会被很多人视作“累赘”的老弱病残……这里,到底是贼窝,还是慈善机构?
白典的内心产生了一个猜测。要想印证这个猜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询问带路人,但为了避免让对方起疑,他决定换一种更加迂回的验证方式。
不得不说,向导和医生职业的贴合度的确很高,尤其是鹿泽这样的治愈系向导,搁缺医少药的沙漠地带,那就是行走的灵丹妙药。
白典的治愈能力虽然没那么强,但他也可以通过精神疏导调节他人情绪——在这死气沉沉的沙漠午后,倒也颇有必要。
于是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两位向导分头行动。而通过与那些郁郁寡欢者的交谈,白典很快就印证了之前的猜测——这些老弱病残并不是匪徒的人质或者战利品,而是“匪徒”本身。
更加确切地说,他们都是被地下庇护所裁决认定的“有罪之人”。
比如角落里那个抽着蘑菇丝卷烟的老人。三年前,他从庇护所划定的“一等劳动力”降为“二等”。第二天就因为多拿了一块面包而被扣上【浪费】的罪名。拘留七天后,庇护所内爆发资源危机,老人被抽签决定流放。
比如那几位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由于资源紧张,末世普遍实行生育限制,在体外生殖技术完备的几处庇护所里,新生儿中的女性数量被严格地控制着。至于那些医疗手段没那么发达的地区,女婴一出生就会被送去“回收处理”,因为她们的诞生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再比如那个失去了双手十指的残疾男性,他曾是一名专业技术工人,拥有稳定的生活资源。但是当他在事故中失去手指后,就从一家之主沦为了寄生虫,继而又沦落成整个地下社会的累赘。他所在的庇护所捏造了一则“地面世界已经适宜人类居住,先到先得抢占资源”的假消息,然后将像他这样的人敲锣打鼓地送进了危机四伏的光明世界。
还有那些家人生病,却因为社会贡献值太低而无人医治的药品小偷;因为创作了讽刺现实、为穷苦人鸣不平的文章而被关押拘禁的所谓“思想犯”……不同的故事如同千头万绪,却始终指向相同的结论——聚集在这里的“匪徒们”的确都犯了罪,罪名为“生存”。
但这些人其实是幸运的,至少此时此刻在沙漠深处,他们还能有一处容身之所。有人关心他们的健康,提供简陋的食物;甚至医疗点的饮用水也清澈洁净,明显和外头那些匪徒们喝的劣酒有本质上的不同。
与此同时,还有更多“真正的倒霉者”,他们连看见阳光的机会都没有——据说在最严格的庇护所里,死刑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刑罚。这种夺人性命的极刑从具有威慑力的抽象概念,退行回到枭首示众的恐怖景观,再退行成为解决多余人口的血腥手段,让人恍惚觉得倒着翻阅了一部人类的法制历史。
作为曾经的执法者,白典绝不认同这种残暴的退行。但是他也明白,只要继续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地底,这种内耗就将无休止地重复下去。
或许也正因此,离开地球才变得如此重要而迫切。为内部矛盾寻找一个外在的出口,这是古往今来屡试不爽的办法。
白典觉得自己还不具备对着人类历史评头论足的能力,他更想要知道眼前这些人关于将来都有什么打算。
“等到大部队离开了地球,整个地球就是我们的了。那么多的基地和庇护所,总还剩下点残羹冷炙什么的,也够我们活一辈子了吧。”
这是不少人得过且过的想法。
“听说外头的野人进化得很快,甚至都能和基地派出去的人打得有来有回了。”
当然,也有人消息比较灵通,甚至有可能说的就是地下城2v4那件事。
相对于成年人们的谨慎,孩子们则直言不讳地表达出了内心所想。
“我也想坐宇宙飞船。听说飞船里面有一个很厉害的机器,能把我们所有人都装进去。我们在机器里不用担心生病和饿肚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跟谁一起玩就跟谁一起玩。”
蜂巢系统恐怕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不对,你们现在就在一个很糟糕的梦海世界里。
白典在心里苦笑,想起之前叶初明提到过“有人也想逃离地球,却被首领鞭打”的事,于是小声提醒孩子,不要把这个想法告诉其他大人。
没想到,孩子反而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可是首领哥哥说,如果我们都想坐飞船的话,他会努力想想办法。”
这……怎么和叶初明说的不一样?!
第143章 容器之中
叶初明说, 首领不允许任何人离开遗迹。
而小朋友却说,首领答应过考虑移民离开地球的可能性。
白典觉得,在两种不同说辞之间隐藏着某些极为关键的线索。如果有适当的机会, 应该与首领直接接触,探探他的口风。万一能够和平解决,既妥善安置沙漠中的老弱病残, 又成功转移文物,何乐而不为。
有了目标就有了方向,白典的心情也笃定了几分。这之后他继续留在医疗点工作,直到傍晚叶初明又短暂地出现了一次,带来了另一位哨兵的好消息。
那位哨兵打探出光辉神殿中安置了大批的金银财宝,黄金洗礼盘也是其中一件。而且因为洗礼盘拥有精神信仰上的价值,直至今日,每天早晨依旧会有专人前往供奉洗礼盘的房间进行例行祈祷。
也就是说, 如果有机会进入光辉神殿挨个检查所有房间,被供奉起来的洗礼盘应该很容易被发现。
“如果一切顺利,今晚就能动手。”
叶初明被困在这片炙热又危险的沙漠里太久,如今一分钟都不愿多留。
进入副本后的这几个小时里,事情进展得未免太过顺利,这让最近饱受磨难的白典有些疑惑。可他又说不出具体哪一步出了问题,唯有随时提高警惕。
低纬度地区的黑夜来得很早。傍晚五六点, 天就逐渐凉爽下来。蛰伏了一天的人们从四面八方钻出来,聚集在广场、屋顶等开阔地带。夜空里, 没有现代都市的光学污染,也没有末世的放射尘埃云, 只有璀璨银河前所未有的清晰美丽。
又过了一个小时,凉爽逐渐被寒冷所取代, 人们陆续点燃了篝火。
为避免被人关注,白典和鹿泽躲在角落里。远处有人借着酒后的幻觉手舞足蹈,右边火堆旁的那群更是唱起歌来。
在鹿泽的建议下,白典暂时禁用了语言翻译功能。这才发现匪徒们操着不同国家和地区的语言,唱着来自地球各个角落、代代相传的歌曲。歌声□□燥和炎热烘烤得沙哑,像慢慢干涸的河流,随时可能消失在沙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