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兆(63)
屋中说话声逐渐压下。
窗外,桑秋雪垂着眸思量片刻,见容兆给的这道藏身符将失效,不再逗留,悄无声息地退下。
宋长老神色倏尔一顿,转头望向窗边方向,拧起眉。
彭春问:“师尊?”
宋长老道:“你去看看,窗边有什么。”
彭春过去,推开窗,四处望去,又以识海探了一遍,并无异状。
“师尊可是有察觉不对?”
宋长老垂下眼,淡了声音:“那便是我的错觉吧。”
汴城。
萧檀走上城楼,迎风而立,望向前方半隐于云雾间的元巳仙宗山门。
护山法阵已破,昔日高不可攀的仙盟第一宗门,如今人人可入。
玄真落后一步上来,为他披上御寒法衣,小声道:“殿下,元巳仙宗虽已攻破,秘境结界一旦开启,各宗精英弟子回来,之后局势恐还会生变。”
萧檀回头:“你想说什么?”
他的狼妖皱着眉,神色凝重:“我当日劝过您的,那位乌宗主,他不可信,他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一直在利用我们。”
“我知道,”萧檀无所谓地笑笑,“我也不过在利用他罢了,各取所需,若没有他、没有南方盟,只凭我们,哪来的机会在这么短时间内攻破东大陆这些宗门。”
“您何必做这些……”
“你说我为何要做这些?”萧檀打断他,“玄真,你本是狼王血脉,却要为奴为仆,妖就天生低人一等吗?你甘心这样?不打破陈规,不叫那些高傲的仙盟长老低下头颅,你我之间永远只能这样偷偷摸摸。”
玄真哑然,注视着他格外苍白的脸——养蛊种蛊耗了萧檀太多心血,尤其是,为在那些高阶修士身上种下噬魂蛊,他用乌见浒给的方式将蛊术与妖力结合,几乎每出手一次,便要遭反噬一次,萧檀一直在用自己的命来赌。
“不用担心,”看出玄真眼中担忧,萧檀轻声安慰他,“我也不是傻子,若是见势不对,我们便离开,我随你回去荒漠。”
巡卫所大营。
收到容兆令人送来的传信,苍奇松了口气,无论外事如何,至少他大师兄平安从秘境中出来了。
容兆在信中命他带人回元巳仙宗,他手下能调动的巡卫所兵卫还有七八万人,自此启行,不用半月便能抵宗门,刚好能与容兆他们汇合,共退敌寇——
十个月前,南方盟联合羌邑国与千星岛,以与天罗宗之间冲突为借口,分兵数路往东,逐一攻破东大陆各大宗门城镇。
他们手握详尽的天下全舆图,又有安插在东边各处的内线里应外合,短短十个月便拿下东大陆大半宗门,如今连元巳仙宗业已危在旦夕。
若非有苍奇领巡卫所兵卫四处支援,更无人能阻挡他们的狼子野心。
仔细将容兆的传信内容又看了一遍,苍奇的目光移向面前漾动的烛火,半晌未动。
想起那日在天恩祭的祭台上,无意间瞥见容兆与那位灏澜剑宗宗主之间的眼神交流,那是他第一次注意到,那位乌宗主发间系着的,是容兆从前一直系的那条银色发带。
而大师兄用来束发的发带,却换成了他原本不喜的张扬金色。
究竟是何人入了他大师兄的眼,在那个吵嚷不休的凉夜里,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风起风又止。
容兆手中长剑始终指着眼前人,乌见浒坦然回身,正面向他。
“你都知道了。”
他其实也清楚,一旦秘境结界开启,所有事情都瞒不过容兆,容兆的反应,皆在他预料之内。
没有歇斯底里,只是这样镇定地执剑与他对峙。
“乌宗主很本事,”容兆讽笑称赞,“我之前一直在想,你究竟能做到哪一步,你还是叫我刮目相看了,连元巳仙宗的长老也能被你们种成蛊,你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原本想控制你们少宗主,”既已被他拆穿,乌见浒便说了实话,“但那次被你打断了。”
“乌见浒,”容兆沉声,“在秘境中,甚至入幻境后这一年,你是不是一直能与外界传音?你是怎么做到的?”
“妖法,”乌见浒垂眼,看向抵在自己心口的云泽剑尖,“我母亲是九尾灵狐,自有她与寻常妖不一样的地方,我也不过学到点皮毛而已。”
容兆说得直接:“你们南方盟早有谋划,趁着东大陆各宗门精英弟子入秘境之时举事,至于你来这里,不过是个幌子,为让我们放松警惕,反正你有这妖法,便是在秘境中也能指点江山,是吗?”
“你先前都看到了,”乌见浒承认,“我带来的弟子,大多修为不济,有本事的那些都留在外头了。”
容兆只觉讽刺:“乌见浒,你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些的?你又想要什么?一统万千宗门吗?”
乌见浒直视他的眼,说着这些时目光隐约的闪动,昭示他的内心或许并不如面上表现得那般平静。
乌见浒不答,容兆便一字一字道:“你在痴人说梦。”
“便是你们凭着全界舆图和噬魂蛊占得一时上风,待到这里的人回去,总不会任你们宰割。当年东南两地打了百年都没打出个结果,你乌见浒凭什么觉得自己有那个能耐,能叫所有人对你俯首帖耳?便不说其他,南方盟里那些人,哪个是绝对信服你的?”
乌见浒却风轻云淡道:“随便他们。”
随便他们。
这四个一出,触及他眼中从始至终的不屑一顾,容兆忽然意识到,他的目的根本不是这个,从来就不是。
“你根本不在乎最后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乌见浒鄙薄道,“今日我打你,明日你打我,最好再打个百年千年,你死我活、同归于尽,我只当看乐子便是。”
“看乐子?”
“容兆,你不觉得,”乌见浒的嘴角亦弯起讽刺弧度,“所谓仙盟仙宗,目空一切,自诩清高出尘,却为了利益之争原形毕露、刀剑相向时,分外可笑吗?”
容兆终于听懂了:“你只想要仙盟乱起来,谁赢谁输全不在意,你从没将自己当做仙盟中人,因你母亲是妖,你是半妖。”
“你说错了,”乌见浒纠正他,“是那些人不把我们当人罢了。”
他的声调冷下:“九尾灵狐一族世代栖息荒漠雪山中,与世无争,我母亲当年无知,救下入荒漠历练的乌曹,受他蒙骗与他生了情愫,为他吃下禁药生了我,他却抛妻弃子,入赘灏澜剑宗,做了灏澜剑宗前任宗主的乘龙快婿。
“他的新妻子为与他结契,必须除掉我母亲,不但派人入荒漠灭了我母亲全族,一路追杀我们母子,还将唯一能救我母亲的金丝雾蕊一把火全烧了。他心知肚明,却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
这是乌见浒头一次与人说起当年之事,眼底晦暗一片:“你先前说我弄丢你小时候送我的埙是不上心,不是,我一直小心藏着,是在逃命途中丢了。
“我母亲身受重伤,为救她我别无他法,只能冒险去灏澜剑宗求乌曹,那时他已经是灏澜剑宗的宗主,我在玄极殿外跪了三日三夜,他不肯见我。我只能离开,那个女人还想对我下手,我一路逃回荒漠,带我母亲去了鬼域。但金丝雾蕊没了,我手里只剩最后一粒种子,我用精血灌溉也等不到它长成开花,我母亲已经死了。
“后头是那个女人运气不好,不知是老天收她还是被乌曹弄死了,乌曹如愿坐稳了灏澜剑宗宗主位,他没有其他子嗣,又知道我修行天资不错,才来荒漠将我寻回。他以为在我母亲坟前装模作样痛哭流涕一番,我便会乖乖做他的孝顺好儿子,荒谬至极。”
乌见浒的嗓音里并无多少激烈情绪,容兆握着剑柄的手却不断收紧,心中不好受,剑却未收,依旧是泾渭分明的姿态。
“你恨你父亲,你也报复了他,与其他人何尤?”
乌见浒看着他,半晌又笑起来:“容兆,你当真不知道,半妖在仙盟之中是何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