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冰雪(46)
可是不该是现在吧。卿晏有点质疑津哥的教学计划是否科学合理——这题库升级得也太过分了吧,他真的不是跳级了吗?以他现在的水平,真能应付得了这雪阵吗?
很快,卿晏的手背、肩臂、小腿上都出现了好几条血痕,他握着剑,颤颤巍巍,剧烈喘息,可又不敢松懈,实在是形容狼狈。
这雪阵相比于雪人来说,难对付的程度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雪人笨笨的,招式也趋于单一,跟它多打几次就摸清楚了,这是个只会单线思考、不会弯弯绕绕的愣头青。
但是雪阵不同,阵中千变万化,卿晏置身其中,无处不是敌人,他是腹背受敌,无处遁形,一把剑根本挡不住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雪片。而且这些雪片还定位非常精准,卿晏退到哪里,就能准确地急追而上。
咻——
一片雪贴着他的耳根子擦了过去,在侧脸上留下一道刺痛,卿晏根本没有工夫抬手去摸,就看到素白的袖子上坠了点点朱砂般的红。
“慢些,别慌。”津哥的声音远远传来,淡定且冷静地提点他。
他使剑的时候犹嫌来不及,津哥却叫他慢些。
“你心里慌,手上不稳,纵使勉强将剑招使了出去,也是无用功。”津哥继续道,“你越慌,顾头不顾尾,破绽就越多,越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不若先求稳,再求快。”
卿晏听到了,蹙着眉很轻微地点了下头。
但道理是道理,实践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这点拨实在太抽象了,就像数学老师上课时只讲基础原理,根本不说具体的解题思路。
这么想着,又觉得不太准确,考试考不好又不要命。他这教学方式更像是教游泳的教练把初学者旱鸭子一脚踢到水里,让他自己扑腾,就在岸上轻飘飘地指导一句。
被划破的伤口挺疼,卿晏忍着疼,还是慢吞吞地照津哥所说执行,放慢了动作,即便是冒着受伤的危险,心中惴惴,但每一次出剑的速度都放慢了很多,剑诀一字一顿被咬得格外清晰,招式也到位。
覆地剑闪着一层微茫的银光,剑气如波,将那些凌厉如刀的雪片震开,忠心护主。
卿晏得到片刻喘息之机。
他奇异般地发现,他的速度慢了些,那些雪片攻击他的速度也相对应地变慢了一些。
还是智能的?
卿晏试着动了一下,那些雪片也立刻簇拥到一起,好像高高举起的铡刀,见了血让它们更兴奋嗜杀了。
卿晏的鬓角乱了,漆黑浓密的长发散下来,垂在脸颊两侧。他的皮肤极白,发丝极黑,黑白分明的素淡,脸侧那一丝血痕就更醒目了,艳且冷。
他撑着剑,轻轻喘息,唇齿间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
阵中不容他休息太久,须臾之间,卿晏掀起眼皮,眼眸冷冷的,认了真较了劲的样子,直起身之前他的手指飞快地抹了下侧脸,将那血迹擦了,而后抬起了剑。
……
时隔多日,卿晏再次感受到了浑身疼痛的感觉。
跟雪人对战时赢的那几场积攒起来的自信被全部打破,他重新变成了一个初学者,发现自己之前学到的那些实在不算什么。
学海无涯,大道三千。修行这条路实在太长了,没有尽头,因为一点进步就满足实在太肤浅了。
出去的时候是完好无损、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挂了一身彩,渡灵灯惊呆了,她飞过来:“天哪……你从山坡上滚下去了?”
虽然她这个关切的态度让卿晏很欣慰,觉得这女儿没白养,但是,他觉得自己在灯心目中的形象可能出了点问题,他又不是小脑发育不完全。
很快,渡灵灯也发现他那些伤是刀剑利器所致,她蹭的一下火了:“是不是他欺负你了?太过分了,我就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不该留在这儿——”
她气得双颊都鼓了起来,说着,气势汹汹地就要找人算账去。
“不是。”卿晏浑身疼,还得拉着这咋咋呼呼的小祖宗,哭笑不得之余又感觉到一丝感动。
原来渡灵灯那么怕津哥,现在以为他被揍了,却敢去找人算账了。
不能不说是很两肋插刀、一片忠心了。
“真的不是。”动作间,卿晏又嘶了一声,解释道,“练剑弄的。津哥要真想对我不利,以他那修为,我还有命回来吗?”
渡灵灯狐疑地盯着他,好半晌,接受了这个说法,掀开他那被砍得破破烂烂的衣角,看到那些伤,卿晏还没怎么样,小姑娘先嘴一扁,要哭了。
“你别学剑了。”渡灵灯心疼地说,“以后我保护你。”
听了这话,卿晏又是一阵心情复杂,既感动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无奈。
之前在北行马队中时,渡灵灯就已经多次护着他了,不然卿晏在修士为难之下,不会那么好过,但是这不是长久之计。
在雪崩之时,也是如此,要不是津哥救了他,他现在就跟那些修士一样,应是躺在深雪之中的一具冷硬尸体了。
一直是别人在帮他救他,卿晏从未有过保护自己的能力。但是人怎么能一辈子靠别人?最后还是得靠自己。
之前是因为寒疾情热缠身,他自顾不暇,也没有学习的条件,现在有机会了,岂能不抓住?
卿晏现在的心态,大概跟贫困地区苦读的穷学生一样,一点儿教育资源都得抓住,哪还有心情叫苦不迭,一点儿困难就退缩。
津哥不会一直在他身边,更不是他的保镖,没有保护他的义务。换句话说,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卿晏已经受益良多,该心存感激了。
至于渡灵灯——
卿晏摸了摸她的脑袋,说:“我是你的主人,该我保护你才对。”
渡灵灯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似乎也没料到这话。她从前也是跟过几任主人的,可没一个像卿晏这样的,说会保护她的。
那些人对待器物的态度从来都是为我所用,没有其他。器物虽然能生灵,但器灵不娇嫩,活得糙,主人也不会多加留心呵护。反倒是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之。
渡灵灯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门帘一阵哗啦响动,津哥端着碗进来了,渡灵灯浑身一抖,条件反射地躲到角落里去了。
卿晏:“……”
刚言之凿凿说要给他出气算账的是谁?
还是怂啊。
他绷着嘴角笑了,一笑身上的伤就被牵动着疼,又嘶了好几声。
津哥走到他面前,垂手把药碗递给了他。那碗里是寒金果的药汁,卿晏每天一碗,刚开始还觉得奢侈,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
卿晏坐在床沿边双手捧着碗,觉得好烫,掌心被捂得热乎乎,他吹了吹,想等凉了再喝。
这么乖的样子,再加上那一身伤,就显得可怜兮兮,挺惹人疼。
一套崭新的白衣被搁在卿晏身侧,袖口有银线滚边,绣着两道水波般的道纹。
卿晏身上那套衣服已经烂得不堪入目了,是该换了。他还没动作,眼前一暗,津哥在他面前蹲下身来。
仍是那个白玉小瓷瓶,卿晏记着这神药的威力有多大,那只手拨开了他脸侧的长发,沾着药膏的微凉指尖触在他面上,卿晏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差点把药泼出来。
像初生乍临人间懵懂又惊惶的雏鸟。
“我、我自己来!”他顿了一下,把药碗往旁边一放,拽走了津哥掌心那只小药瓶,往后一仰,后背抵到了墙面,不甚熟练地撩起袖子和袍摆,给自己涂药。
他都伤成这样了,仍旧没忘了保持安全距离。
津哥没言语,表情淡淡,眉宇间微动,仿佛对他这过度的反应不太理解——一回生二回熟,这不是第一次涂药了,而且上次连外袍都脱了,这次还没来得及干什么,他就反应这么大。
但他也没阻止,任由那只药瓶被夺走,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卿晏自己笨拙地给自己涂药,涂一下他就轻轻嘶一声,一副疼但是极力忍着的样子。
身上的伤处理完了,卿晏才想起脸上还有道伤口,他看不见,这儿也没镜子,只能摸索着位置,摸到细嫩的皮肤上突然出现了一道突兀粗糙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