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斯(31)
……
终于,长达一上午的漫长仪式宣告结束,劳伦佐即将启程返回圣宫。
意识到这一点,约瑟佩呆滞地委顿在圣坛角落,他耷拉着小脑袋,像个等待绞绳套颈的死囚――这段时间流逝得太快了,这哪儿能是一上午呢?分明就像几分钟似的!
约瑟佩脸蛋惨青,唇瓣灰白,寡淡得像幅忘了涂色的画,他失魂落魄,却连哭都哭不出来,皆因他的心灵已被别离的痛苦绞干了――他是个严重残疾的低阶洁净者,不会有什么晋升的机会,恐怕他这辈子也不能再瞧上圣者一眼了!
直至劳伦佐和蔼地询问他是否愿意随他一同回圣宫,填补圣宫内务修士团的空缺,约瑟佩的脸上才有了颜色。狂喜与惶恐使约瑟佩簌簌落泪,他不假思索,哽咽着答应下来,可答应归答应,他仍不敢相信自己能获此殊荣,不合常理的好运使他怀疑这一切皆是一场幻梦,说不定他下一秒就要在修士房的硬板床上醒来了。
幸好劳伦佐给出了足以令人信服的解释:一来,他认为约瑟佩在仪式中侍奉得相当用心――这一点无可指摘;二来,他认为他的祈祷与神术或可疗愈约瑟佩的残疾,他希望约瑟佩能陪他进行一番尝试。
约瑟佩浑浑噩噩地乘上劳伦佐的驾辇,职务变更得太突兀,他只来得及与掌院修士道别。其实他本该在弗朗西斯圣堂停留至少一夜,打点行装、料理完手头的工作、交接其他工作、与修士兄弟们告别等等,但劳伦佐吩咐他一切从简。不得不说那低沉微哑的嗓音中透着一股急不可耐的、焦灼的味道,像头饥饿得口涎横流,恨不得立刻将小绵羊拖回巢穴生吞活剥的饿狼……可约瑟佩已激动得昏头了。况且,自打他的职务变更为“圣宫内务修士”的一刹那,他的心智、灵魂、肉体三者便已完全属于劳伦佐,他必须无条件服从“圣者”的每一条圣喻,无论那乍听起来有多荒诞,多难以理喻,皆因教义所言――圣者行事,必有其理。
然而,劳伦佐的圣喻中唯有一条令约瑟佩不敢听从――
约瑟佩谦卑地提出他没有资格乘坐圣者驾辇,他完全可以像其他圣宫修士一般走路回去,他会慢慢跟在队伍末尾,而劳伦佐……劳伦佐用那双深灰色的眼珠瞟了他一眼,用修长强悍的单臂箍住他,轻巧地一提,摆布娃娃一样把他放在轿厢里的丝绒软垫上。
约瑟佩手足无措地坐在那儿,嘟嘟囔囔地为自己的僭越告罪,脸胀得通红,十根手指紧绞。他深陷谵妄,与围拢撒礼尼圣祷广场的数十万教民一般,对实景毫无察觉――
他身下所坐的并非丝绒软垫,而是巨蟒凉滑致密的鳞片。
西迪的蛇鳞乍看是一种极美的淡青水色,沉淀了一整个春日的潋滟湖光,而鳞片边缘与凹陷的纹理线条则稍染了一抹灼目的熔金色,青金不融,杂驳分明,镂金砌玉般美得慑人。
那蟒身粗壮,约瑟佩侧坐在蟒背上,双脚离地很远。一双小白鞋悬在半空,随西迪爬行肌肉伸缩而微微摆动,犹如一种不知情的勾引。西迪朝圣宫蜿蜒爬行,时不时回转那颗硕大可怖的蟒头,用幽凉竖瞳死盯着约瑟佩的小白布鞋――那个部位差不多就是小彩蛇软乎乎的尾巴尖儿。
想到那一小截彩色尾巴尖儿,西迪简直都快……疯了。
k亢奋得弓起蟒背,使蛇腹稍远离红毯。
会变的,k会变回去的。
西迪具有以魔神血肉污染、异化人类的能力,他能够通过一些【手段】,使约瑟佩的肉身发生“转变”……
然而,“转变”是一个相当漫长艰辛的过程,是血肉与细胞层面的一场战争。在初始转变阶段,约瑟佩羸弱的人类之躯必须处于身心健康、精力充沛的状态,并得全身心地接纳西迪赐予他的【一切】,虔诚地迎接“转变”,否则……来自约瑟佩的精神抵抗或身心的虚弱低落皆有相当大的概率导致转变失败。
自然,等到约瑟佩进入第二转变阶段后,身为半人半蛇的约瑟佩就不会再出现转换失败的问题了,因为蛇人强悍的体质足以让他应对转变过程中的种种考验……
正因如此,西迪在现阶段不敢干得太过分,他得委屈自己演演戏。
不过,花言巧语虚与委蛇正是蛇类的天赋。
这不难。
西迪第无数次扭头盯视约瑟佩的脚。
其实,这双穿着小白鞋的脚丫也颇为……
约瑟佩身处圣者驾辇,太紧张,脚趾不断蜷缩、放松、蜷缩……趾关节将白鞋的柔软布面撑出几枚圆润可爱的凸起,拱来拱去。
颇为可爱。
倒也不比尾巴尖儿差多少。
“嘶嘶――”让我尝尝。猩红蛇信弹出。
那极细的尖端处稍稍在约瑟佩踝骨触了一下,碰得极轻,就算不用幻术麻痹感官,约瑟佩也没什么感觉。
接着。
四轮马车忽然颠得要命,八匹骏马疯了似的呈蛇形狂奔,约瑟佩小小惊呼一声攥住扶手,好在车夫气呼呼地甩了几鞭子,马车很快恢复了平稳。
第36章 蛇嗣(七)(无垢白袍。...)
圣宫餐室。
约瑟佩端着一盘食物,慢吞吞地挪到角落。
来圣宫担任内务修士近一周,他与其他修士仍谈不上熟络,纵使他极力向那群陌生修士表达善意,抢着干活儿,讨好地攀谈,生怕再次沦为遭人排挤欺凌的可怜虫,然而……或许是圣宫戒律格外严格的缘故,圣宫修士们的性子个顶个沉闷寡淡,肃穆如活偶,他们只会机械地回答问题、中规中矩地应付攀谈,不像弗朗西斯圣堂那样有一群热衷于背着掌院修士说笑玩闹的小伙子。
譬如说眼下,餐室中进晚餐的几十名修士皆恪守教条,他们默不作声,面目模糊,刀叉轻磕瓷盘声与咀嚼声细密堆叠,隐隐透出苍白单调的节奏感,如昆虫振翅。
其实约瑟佩不讨厌这样的氛围,生活在一众木讷寡言的清教徒中至少能使他不受欺凌,摸清了这儿的“规矩”后他甚至松了口气……
他只不过是觉得这场面有点儿……诡异。
一抹阴翳掠过心头,又飞快被喜悦冲散了。
今晚他将前往劳伦佐的私人小圣堂,接受初次神术治疗。
据说神术治疗会给身体造成相当大的负担,而约瑟佩的身板简直就是弱不禁风,像一小把枯干的柴火,因此约瑟佩这几天遵照吩咐,每顿都罪恶地吃下双份食物以增强体魄。
值得一提的是,圣宫的餐食较圣堂美味得多,约瑟佩今日领到了一整个新出炉的白面包与一大碗奶油炖蔬菜――这已是戒律底线――他斯文地撕下一块面包,内瓤乳白如牛奶,涌出烫手的淡白蒸汽,谷物香味弥漫。约瑟佩把面包蘸进白绿相间的炖菜中,小口吃起来。
菜汤浓稠,许是混融奶油的缘故,香滑如油脂。奶汁饱饱渗入面包的蜂窝结构中,经牙齿咬噬,喷溅而出,汤汁中鲜绿菜梗嘎吱脆响,与面包相混,口感扎实厚密,香得约瑟佩心生愧疚,他在破戒边缘,他享受了食物……可他难以压制,追求美食本是人类顶原始的欲望,任何人都有权用有油水的食物填补胃袋而不因此受到惩治……
来圣宫前,约瑟佩这辈子从未品尝过如此精工细作的食物,常年缺乏油水的肠胃亢奋蠕动,味蕾颗颗肿胀,口腔粘膜充血,以便细细咂摸这罕见的奶油炖菜与白面包……
血液灌注,耳膜隆隆轰鸣……
约瑟佩深陷绮丽迷潭,心口剧烈起伏,清瘦手背与右臂凸起条条血管……
约瑟佩撕下一条鸽腿。
鸽腿酥脆表皮渗出细密的、清水般透亮的油脂,蘸进金红色的杏子酱中,约瑟佩咬下,肉汁飙射,杏酱粘稠嘀嗒,淌过窄袖,浸红了袖子包裹下的、紧绷浮凸的腕骨……
他又捻起一片鸭肉,用薄薄肉片卷起上面光润如珍珠的紫黑鱼子酱,那圆溜溜的、弹韧的鱼子漏出几颗,滚过无垢白袍,拖出道道半透明的微腥黏液……
他用洁白整齐的小牙撕咬半生牛肉,红白的肌肉与脂肪,织纹华丽如大理石,昂贵的松露酱混着牛血自他嘴角溢出,滑经下颌与颈子,在白袍前襟染出朵朵粉白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