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银币一磅的恶魔(40)
教廷一反常态地息事宁人,尽力表现出一切如常。
当天有媒体称西教廷远郊的光辉修道院也受到了袭击,第二天却表示这只是谬误与谣言。
光辉修道院,无关紧要的小地方,一个年老圣职者的养老院——对外如此。对你来说,它叫小圣堂。
很难说你发现了什么板上钉钉的证据,那些零散的信息在视野一角一闪而逝,大部分其实都能找出正常的解释。你的不安可能来自直觉,可能只是杞人忧天。教皇平安无事,教廷风平浪静,你在远离风暴眼的边陲小镇之中,这不关你的事,不是吗?
雷米尔没发现任何异样,他看着电视报道,在教廷发言人出场时冷笑。自从知道了你的过去,他对教廷的厌恶一下子明显起来,不过同样因为你,他不会直白地对教廷与宗教发表什么感想。雷米尔只是翻白眼,嗤笑,叹气,撇嘴,你只要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乐于看见教廷倒霉。
你对他说教廷与圣子机制的存在抵抗了恶魔的入侵,哪怕有所牺牲,依旧代表着善良与正义。雷米尔则表示善恶正邪不是非此即彼的两个盒子,你不能把全世界的人都扔进其中一个。
“人是不能这么分的。”他叹气,“你觉得我是好人吗?”
你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是有好的地方,我救了不少人,杀了不少害虫。”雷米尔挠了挠鼻子,好像自夸让他有点不自在,“但我也偷过抢过,为钱揍过跟我无冤无仇的人,杀过罪不至死的人,对他们来说我就是个混蛋恶棍。哪怕我救了十个人,在我去杀无辜的人的时候,我也是错的,你明白吗?”
“可你还是很好。”你说,“你特别好。”
“停止甜言蜜语和你的神圣狗狗眼,否则我要亲你了!”雷米尔警告道,“我的意思是,哪怕教廷对其他人来说纯洁得像只羔羊——顺带一提它完全不是——它这样把小孩子当东西养,把你……那它就还是很烂,对我来说烂透了,讨厌谁喜欢谁跟他们是好人坏人没关……唉去他妈的。”
他最终在你的注视下败下阵来,把变得磕磕绊绊的阐述一扔,放弃地开始吻你。你们在沙发上倒成一团,鼻子蹭着鼻子,像一双嬉闹的松鼠。
总是如此,那不安在你们依偎时暂且离开,在你再度冷静下来后卷土重来。
你从未停止过对祷言的研究,你只在教堂工作最基础的时间,完全扔掉了你的时间表,把能挤出来的全部时间都用于实验。你在几周内用光了好几叠厚厚的稿纸,而每次阶段性进展后,你就会把之前的稿纸烧掉。雷米尔对你的废寝忘食颇有微词,但考虑到你已经不再去忏悔室,他也就不再打扰你沉迷工作。
“你就是个工作狂,是吧?”他说,“我又不着急,在房子里多待一两年也无所谓,就当是休假……”
雷米尔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保证过他可以回到阳光之下。他不了解祷言,但他信任你,因此他轻易地相信,只要找对了方法,神圣的祷言就可以让一个混血恶魔生活在人群之中。
你改建了忏悔级的卧室,让雷米尔可以睡在这里;你在花园各处刻下符文,好让雷米尔在其中行动自如。但你正在尝试的事情要比之前困难得多,倘若此前是在岩浆上铺桥,如今就是用岩浆裁衣。你不可能改建雷米尔想去的所有地方,那理当只对恶魔有负面效果的祷言之力就只能直接施加在他身上。你正企图以天赐的力量庇佑地下血脉,让他可以走在阳光之下,目光之中,乃至圣光之内。
任何一个圣职者都会觉得你在发疯,这邪行足以让你被活活烧死,他们会从你的骨灰上踩过,用以告诫后来者。你没空去想这个,你太忙了,无论是后果和罪恶,还是雷米尔本身,暂时都无法让你分心。
“不用着急,真的。”有时候雷米尔会抱怨,“呆在家里没什么,只要你不一回来就钻进书房……啧,你让我听起来像个遇到感情危机的家庭主妇。”
你的对此很抱歉,当雷米尔近在咫尺你却必须专心工作,当他无聊地等待,当他因为实验痛苦,你一样感到痛苦。可你不能停下,你爱他,他让你幸福快乐,也让你被危机感紧紧追逐。不,不应该怪雷米尔,这都是你自己的问题。穷光蛋不怕小偷,富有的人则难免患得患失,心存不安。
你不能停下,改良祷言是你摆脱焦虑的唯一办法。你像一只年轻的海鸥,在风暴的气味中竖起羽毛,却不知这风暴将何时出现,将从何而来。你甚至不知道它会不会来。
感恩节快到的时候,你完成了新式祷言的雏形。
你成功让祷言对雷米尔的负面效果降到了最低,尽管只能持续几分钟且有着诸多限制,你的发明真的能让他看上去像个人类。这跨时代邪恶发明,还有其消耗的短暂时间,完全足以载入史册。不过亲眼看到它诞生的你们,一个以为理当如此,一个已经精疲力竭,竟然都没显出多少喜悦。
这一切还没有结束,不如说是新的起点。如何让几分钟变成几小时、几天甚至更久?如何让需要遮遮掩掩的模糊伪装能在任何情况下起效,甚至能暴露在强大的神圣祷言之下?你有一点思路,还需要大量验证时间。你一面烧光了所有手稿,一面在桌边奋笔疾书,写下一些要点。
你担心自己出意外,导致研究中断,于是你将这些东西写下来。你又担心有人突然来你家发现了笔记,于是你用上了一堆雷米尔教你的军队暗号。你还担心雷米尔心血来潮独自试验你的假想,于是你硬拉着他上起了基础祷言课程,他学得叫苦不迭,说你一定是个“在假期第一天熬夜赶完作业的可怕人物”。可是能怎么办呢,无数糟糕的可能性在你脑中交替出现,防都防不完,你疲惫又亢奋,像个昏昏欲睡的失眠者。
“你不如担心陨石掉下来人类灭绝算了!”雷米尔哀叹道,他把笔一扔,爬到了桌子下面。
当然,他不是去捡笔的。
你在射精后很快睡了过去,或者昏了过去,你精神与身体上的那根弦都已经绷紧太久。第二天的闹钟没把你弄醒,还是雷米尔推醒了你。“无意打扰,神父。”他又戳了戳睡眼朦胧的你,笑道,“今天是感恩节,你再不走就要有人敲门了。”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到了感恩节,你匆匆忙忙地洗漱离开,来不及吃早饭,带上了雷米尔做的三明治。今天阳光灿烂,风和日丽,广播台播报着教皇接见游子的消息——到这个时候,你才发现今天是纪念日。
教皇陛下在位的第五十年,圣子机制运行的第五十年。半个世纪前的今天,如今的那位教皇陛下登基,圣子不再生活在民间,多么值得纪念的日子啊。你记得十年前,你曾在战场上听说了五十周年纪念的安排,你一度对此有所期待,希望自己能活到十年后,再一次前往大圣堂,见一见教皇与兄弟姐妹。
你真的活到了十年之后,过去看来相当遥远的日子,变成了一张张可以随手撕掉的旧日历。你站在了五十年纪念日的时间点上,心中却一片平静。你听着圣子们回到教廷与教皇欢聚的消息,既不难过也不高兴,事实上,你差点把今天给忘了。
这莫名让你高兴起来,你忘了他们,似乎也代表着他们遗忘了你。教皇陛下,圣子以撒,圣子某某,听起来都是别人的故事了。信徒在布置着教堂,一些志愿者发着传单。小镇的唱诗班在进行着晚会前的最后一次排练,这儿没有专业人士,合唱总有些不太齐,不是什么大事。哪里传来一阵香味,可能是火鸡,可能是烤肉。你心不在焉地工作,想起了雷米尔沾着油光的嘴唇。
这是忙碌而充实的一天,散场时间挺早,毕竟大部分人还要回去与家人团聚。你带着信徒送的火鸡回家,雷米尔做了南瓜饼,这一天你没碰你的笔记。你有很多话想跟雷米尔说,关于那只追在你身后的无形巨兽,关于你的感受,又不知如何说起。或许有一天,你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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