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65)
姬允为对方的阴阳怪气微微皱眉,但仍是按捺住脾气,好声好气道:“他如今状态不好,我总不好马上转手又把他送给别人,我也不能放心。”
他态度算是很好,也很有耐性,但全然是一副不肯松口,一定要将人留在身边的意思。
所以他这一番解释下来,白宸脸色只是更难看了,腹内郁气骤然聚集,顶到了喉咙口,一瞬间那些阴郁而晦暗的过往片段,汹涌似的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知道姬允已经在尽力克制,百般掩饰,他若是识相,就该顺坡下驴,把这件事当作是不大不小,无伤大雅的呷醋。他可以为此生气,委屈,甚至可以用之前两人那场不伦不类的拜堂圆房来控诉对方的良心,对方素来耳根软,恐怕一下会手忙脚乱起来地哄他。
那这件事就能再度雷声大雨点小地掀过去,两人又能欲盖弥彰,粉饰太平地和好如初。但是深埋在两人中间的炸弹,无时无刻让他头皮发紧,丁点风吹草动,就让他心惊肉跳,日夜难安。
这是犯罪而又侥幸逃逸的人,时时刻刻在恐惧审判之日的到来。
他余生都要在这种侥幸而恐惧的,薄冰一样的幸福上行走。
姬允见他神色僵硬,面皮却微微抽搐,仿佛皮下有什么怪物要挣脱出来,他张张嘴,仿佛是想要说什么,姬允不知为何,一瞬间心脏竟然停摆,他下意识想要阻止对方,但手脚皆被冻住了似的,口中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于是他只能清晰地听见白宸张口,说:“姝曾经背叛凤郎,凤郎还如此相待,到底是因为凤郎太过仁慈慷慨,”
白宸的面皮狠狠地一抽,几乎撕裂开了似的,仿佛那只怪物终于从他的皮下爬了出来,他发红的眼睛盯住姬允,那声音仿佛不是他的了,道:“还是凤郎其实在指望着,他能再救凤郎一次?”
笼在真相上面的是层纸,薄如蝉翼,偏偏黏连着两人的血肉骨骼,轻轻一碰就觉得痛。如今却被毫不顾忌地粗暴撕开,两个人都是鲜血淋漓。
有一瞬间姬允脑子里一片空白,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白宸看着他,眼里的恐慌和偏执一样汹涌,长久以来的不安和恐惧终于落到了实处,那是两人曾经一起毁掉的过去,化成了一团废墟。
可他踩在过往的废墟上,那股执念却自地底生根发芽,更为茁壮地纠缠住他。
“凤郎……”
他的身体弯成一种悔罪的姿态,哀求地看着姬允,伸出手试图碰到他。
但是被姬允躲开了。
姬允脸色有点苍白,嘴唇毫无颜色,看着比伤者白宸还更虚弱一些。
他的眼睫毛过于长了,垂下来的时候遮住眼睛,仿佛透不进光似的。
他说,仿佛是因为太虚弱,声音有些低:“我离京来找你之前,见了见陈唯。”
白宸一怔,仿佛是不明白为什突然提起这个不相干的人。
“陈唯一直对你心怀嫉妒,头回我去侧帽巷,他引我去看你与女郎们相谈甚欢。”姬允说,“他总想找些机会给你泼点脏水,我很烦他。这次离宫之前,他又来和我说,他在侧帽巷见到你与傅祗在一起。”
白宸的脸色从听到侧帽巷开始,慢慢地变了。
“而你同我说,你是在后来的望鹤楼里,第一次见傅祗。”姬允冷冷地笑,“陈唯算什么东西呢,比起他,我自然是相信你的,我不愿再听他对你的诋毁,我将他关了起来。”
“我记得上一世,你才立了大功,朝中许多人弹劾你,我也是不信的。你好不容易肯对我笑一下,我怎么舍得怀疑你,我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一门心思地讨好你。”
“我将那些人都收拾了,很多人说我是昏君。”姬允短促地笑了一下,“结果重来一遍,我好像也没什么长进 。”
仍然甘愿蒙蔽自己,仍然自欺欺人。
“你为什么不肯继续骗我呢?”
姬允抬起眼睛看他,他的眼眶微微泛着红,眼珠里有湿润的痕迹,睫毛也被微微浸湿了,他是真的很伤心。
“让我相信你是真的爱上我,相信你是被嫉妒困扰得发狂,才对姝赶尽杀绝,相信你是真的愿意同我在一起。”
“……而不是恨我入骨,曾经一剑刺死我的那个人。”
所有背叛过他,对不起他的人他都一一追究,唯独这一个,只有这一个,所有痕迹在他这里起起伏伏,最后都被他自己强行按下去。
为了这点自己一厢情愿臆想出来的情意,他装聋作哑,他故作无知,他甘愿再做一个被人嘲笑痴蠢的昏君。
白宸惶惶然地,对方的眼泪和伤心,对方慢慢冷漠下来的声音,都让他充满惊惧,他试图抓住姬允:“不是的,凤郎,我是真的……”
但是姬允一步一步,从他的怀抱里,从他的阴影下,走了出去。
“……不,我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痴情。”姬允不肯自我感动,他自嘲一笑,道,“否则我何必与姝重逢之后,一定要把他带在身边呢?”
或许就像白宸说的那样,他下意识里,还是在恐惧,他指望着或许姝能再救自己一次。
“……我不能相信你了。”
第80章 (添了重要内容,球球重看一下)
姬允带人出宫,浩浩荡荡,亲自去接白宸回京。
这样的隆宠,朝野上下都以为白宸此番回来,就要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了。
结果雷声大雨点小,姬允出宫时闹得满城皆知,回来却低调得无声无息。
他们是夜里抵的京,万家灯火已灭,宵禁之后街上空空荡荡,无人可为英雄归来喝彩,万人空巷更是绝无可能。
比起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功臣,白宸更像是不能见人的戴罪之身,他的车驾灰溜溜地从开了条缝的城门侧门进去,连碾过青石板路的动静都尽可能地减小。
与之前白宸卸职回京,街道两旁夹道欢迎,欢声鼎沸,鲜花满目相比,待遇何止差了一星半点。
白宸自回到了在侧帽巷的住处,就一次院门没再踏出过。而小院外陆陆续续出现一些行迹可疑的人,仿佛轮流岗哨一般,每日在小院外徘徊。
一个月之后,后头慢慢吞吞的大军终于也抵了京。
但是大军没能入城。
他们被自己才保护过的人,用更加高大严实的城墙给挡在外面,他们从死地挣出了一条命,满怀着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的期待,结果被冷漠地拒之在了门外。
而太子姬蘅,国舅顾桓却神气活现,得意洋洋地被恭迎入宫。
若说是大部队不能随意入城,江充也就认了,但是在接下来的论功行赏里,每日跟在白宸屁股后头跑腿儿的姬蘅领了头功不说,一次战场都没上过的顾桓也大受封赏,一些不知所谓的虾兵蟹将都连升三级,唯独白宸和白宸的亲信,仿佛被连坐一般,赏赐吝啬得让人咋舌,白宸甚至还被升成了一个狗屁太常——把白宸手中兵权撤了,贬去管他们狗皇帝一家的祭祀,这不是明升暗降是什么!
江充一身都是脾气,又横又冲,还很流氓,两只眼里看得上的人来来回回就那么一两个,赏罚不分明,昏庸无能力的姬允当然不在他眼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场功臣被打压埋没的戏居然真的上演,怒不可遏,张口就要骂。
白宸却先他一步,一个字也没说,跪下接旨了!
而姬允坐在高座上,神色淡漠,仿佛格外高而远,他甚至没有垂下一点目光,看看自己脚下跪着的那个人。
直到被人拉着出了大殿,江充仍是满心的愤怒与憋屈。
偏偏还在廊下撞上了趾高气昂的顾桓一行人。
顾桓先前生病,虽然姬允没削他的职,但实际已经不能主事,又被白宸趁火打劫,自己的大营被打散得四分五裂,今日姬允一番旨意下来,白宸兵权被撤,姬允虽未明确下旨,但朝中无人,那些东西迟早都是要回到顾桓手上的。
顾桓倒是轻松不费力,打仗有旁人代劳,功劳和果实也一个不落。
见顾桓步步走近了,江充面色铁青,暗中握紧了拳头。
白宸却是全然无动于衷的模样,甚至有些反应迟缓似的,顾桓走到跟前了,他眼珠子才一动,往上翻了翻眼皮,看见了顾桓。
顾桓见他脸色苍白,眼下青黑,嘴唇干燥,很是憔悴的模样,不由挑了挑眉,心情颇为愉快地:“白小郎君近来,看起来状态不大好。”
白宸恍若未闻,江充瞠目瞪他。
大约是他恶狠狠的视线太有实质性,顾桓看向了江充,只是下巴微抬,神态傲慢,含着讥诮地:“这回退敌,倒是多亏了江小将军。”
而后嘴角微微一扯,顾桓毫无诚意地落下一句轻飘飘的致谢:“太子殿下和本将军,都会感念你的。”
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喉咙眼里仿佛有火要喷出来了,江充脑门青筋突突乱跳起来。
“走了。”
白宸出了声,声音粗糙沙哑,受了损似的。
他和顾桓不对付,以往见了总要针锋相对一番,今日却看也没看顾桓一眼,只拖着一脸暴躁要打人的江充往前走。
顾桓看着对方的背影,微微地眯了眯眼。
一名小内侍突然急匆匆赶过来:“大将军,陛下请您暂且留步。”
阉人的声音高而尖,顾桓清楚地看见前面那人步子一顿 ,像是在等什么似的。
然而终于没有人喊住他,他只得继续往前走了。
顾桓若有所思地跟着小太监进了殿,跨过门槛,神色一敛,什么情绪都掩下去了。
姬允坐在空旷的大殿中央,大约是有些疲惫,这么短短一会儿,他撑着下巴,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姬允断断续续地做起了梦,前世今生混乱地搅在一起,一会儿是白宸提剑刺向他,嘴里刻薄而狠毒地骂他昏君,说他死有余辜;一会儿又是白宸含着泪地拉住他,这个白宸也说了好多话,但他看到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声嘶力竭,自己的耳朵却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什么都听不清。
两个白宸时不时合成了一个,半面恨半面悲。他想去触碰流泪的那个,又被含着恨的另一个给吓得缩回手,几次下来,姬允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白宸了。
而后画面再一转,他又看见有人披战旗,骑战马,一剑将他挑落下来,他手里握着的广阔山河,犹如脆弱琉璃,转眼间飘摇破碎。
姬允在心悸中霍地睁开眼。
顾桓刚刚抬手止住了小黄门到嘴的传唤,自己放轻脚步,往姬允走去。
他没走两步,姬允却突然睁眼,目中充满了尖锐的警戒与防备,还有一瞬间溢出来的杀意。
顾桓一时竟被对方的目光慑住,在原地站住了。
姬允刚醒,眼前仿佛是一片霹雳火花,什么也看不清,直到视线聚焦,姬允看见了顾桓,那阵让手脚冰凉的心悸才缓缓消退下去。
姬允两肩一垮,缓慢而沉重地松了口气。
那口气却没彻底松完,姬允眉头又紧皱起来,他低沉怒喝道:“顾卿来了,怎么没人通报?”
小黄门受了无妄之灾,也不敢辩解,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满口饶命地认罪。
顾桓眉头微微一皱,道:“臣看陛下累得睡着了,让奴才不要惊扰,反倒让陛下受惊了。”
姬允素来宽和好说话,又有顾桓在旁说情,照以往来说最多斥责两句也就罢了,今日却不肯善了,他面色阴沉,的确是发了怒的:“一个两个这么没规矩,别人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究竟谁才是你正经主子——自己滚去领罚!”
小黄门顶着磕破的脑袋滚出去了,徐广年不吭一声地给顾桓添了茶,顾桓从容地自己找了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