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49)
姬允的意思是不如趁此机会,若诸王敢抗命,便将他们都敲打一遍,还能将散出去的皇权收拢一些,自然有人附和有人反对。
反对的声音已经是老生常谈:诸王乃边疆屏障,拱卫京师,岂能自毁城墙,且京内姬允尚且还没捋顺,又哪来的兵力财力去搞他们。
支持的原因也是类似,不过和上面的都是反着来:诸王心有不足,如今已成吞虎之势,莫说拱卫京师,恐怕还要像姬准那样犯上作乱。且京内变法推进顺利,之前大小叛乱都轻松平复,可见天威浩荡,又岂会不四海宾服?
众人就这个问题已吵了好几日,大会吵完小会吵,小会吵了没结果,姬允和白宸接着吵。
姬允以一种常人不能理解的心态,近乎偏执地想要削藩。白宸则条分缕析,列出条条原因说不可,时机不好。
两人连吵了几日,这日终于翻脸了。
白宸脸上是竭力忍耐的神色,他用力地平稳呼吸,但即便如此,还是能明显看到他脖子上迸起来的青筋。
“你失心疯了吗?!”
白宸终于还是没忍住,大逆不道地怼了天子陛下。
姬允仿佛是被他这一句骂得有些懵,片刻才反应过来要发怒,皱起眉来沉声喝道:“白宸,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
白宸深吸口气,显然也知道自己太过冒犯,道:“臣一时心急,口不择言,陛下恕罪。”
但仍是不可退让的神色,他坚持道:“陛下大权旁落已久,收权务必循序渐进,不可一蹴而就。眼下京城贵族虽然暂无动作,但半数都在等着揪陛下的错处,这种时候陛下与藩王们翻脸,岂非两头点火,最终不免祸及自身——而且陛下难道忘了,大将军为何匆匆赶赴谯州吗?”
姬允其实很想怼回去:顾桓当然是因为怕被我穿小鞋,才躲去谯州的。
但他也明白,若不是那回在车外,顾桓与白宸私底下做了什么交易,顾桓怎么可能转眼改了主意,既放弃了对他的挟制,又二话不说带人去了谯州。
只是一股气亘在心头下不去,姬允格外焦躁:“时机,白卿总是提要等时机,那你说说什么时候才是好时机!”
白宸却又一时被锯了嘴似的,他嘴唇张了几张,看着都似很有话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姬允不耐地冷嗤道:“白宸,没有什么所谓的最好时机,最好的时机就是当下和现在。”
太子的出走让他心里一根松松的弦开始绷紧了,他无可避免地会想到上一世,顾桓身死,然后诸王之乱。
近日一直有种无法言明的焦虑和紧迫感压向他,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急躁了,但他绝不可能等到藩王作乱之后,再来手忙脚乱地应付,也绝不可能再放任自己流落到上辈子内外交困,孤立无援的境地。
现在他看见白宸,心里偶尔也像泛开余波一样,浮起若有似无的阴影。
姬允一意孤行,就算白宸舌灿莲花,最终也不能打动他。
两人的气氛近来很有些微妙,除了谈公事之外,两人之间的空气简直陷入了凝滞。
依稀不久前白宸一个脸色不好,姬允心里就要咯噔一下,恨不得捧出自己的心来哄他一笑,现在即便整日面对面地针锋相对,姬允觉得自己也已经毫无波澜了。
两人各持意见,寸步不让,吵凶了的时候简直想往对方脸上挠一爪子。白宸有三寸不烂之舌,如炮弹对着他突突突不停发射,姬允总算亲身体验到了素有名士风采的白小郎君喷起人来是个什么滋味儿,气得头发晕之余,冷静下来回想一下,
心里便生出种难以言明的,像是欣慰,又像是失落的感觉,原来和这人做一对君臣,就是这样子的啊。
他想,其实这样挺好的。
结果没几日,信陵手里揣了一圈的美人画像,找上了姬允。
“按理说,这本不该我来管的。”信陵抿唇笑道,“只是白小郎离家在外,京中也没什么长辈替他张罗,好好的小郎君都二十出头了,身边竟也没个人陪着,整日形单影支的。以白小郎那样的品貌家世,又岂是缺少婚配人选的,便是我的几位手帕交,也托我替她们的女儿相看着呢……”
姬允满目震惊地听着信陵絮絮念叨,再看看眼前列成一列的美人画,觉得心脏仿佛是咯噔一下,叫他被自己卡住了,不上不下得厉害。
他之前竟从未想过这个可能,有朝一日,白宸是会成亲的,他将与另一个人结发,出双入对,组建一个全新的,不容旁人插足的家庭。
“……这些小姐们都是难得的知书达礼又兼温柔美丽,尤其她们的父族,便是配皇子也很有余了。”信陵口中仍不停,微笑地望他,“所以我拿来让陛下先掌个眼,挑出几个不错的,都稳妥了,我再去小郎君那边探他的意思。”
姬允从那种没着没落的恍惚里回过神来,心念电转间,有些明白了信陵心里的小九九。
如信陵所说,这些世家女们身世高贵,便是配皇子也很有余,白宸即便近来风头很劲,到底年轻,家族在朝中也没什么根系,又哪里值得她们一窝蜂地涌上来呢?
想来是他们自觉纡尊降贵,想与领头变法的白宸结个姻亲,将白宸绑到自己的船上去,成了连不断的亲戚,还会这样不留颜面吗?
姬允心里略微有了底,便笑着嗤了信陵一声:“也难为你整日里想这些想那些的,没个正经事可干。”
信陵便一脸正经,不服地说教道:“陛下这是什么话,婚姻大事岂不是第一紧要的正经事吗?”
“都说成家立业,成家才可立业,白小郎眼看已经二十出头了,别说婚配,宅邸里连个通房妾侍都不曾见过,这要让旁人怎么想呢?”仿佛有些难以启齿,她又顿了顿,才道,“陛下素与白小郎来往密切,举止亲密,我自然不会多想什么,但陛下也不担心旁人多嘴多舌,平白坏了白小郎的名声吗?”
这话开了头,信陵便仿佛豁出去似的,一口气接着道:“就是现在,也有一些声音,说白小郎以色侍君,谗言媚上,才得到今日的地位呢。”
姬允脸色当即大变,简直有几分做贼心虚或者恼羞成怒似的,他涨红了脸怒斥道:“都是哪些长舌妇乱嚼舌根子,不怕夜里被人拔了舌头吗?!”
信陵颇认同似的,点点头道:“谁说不是呢?这世上向来无风可起浪,若再不注意些,怎么防得住悠悠众口呢?”
姬允是知道人言可畏的,上一世白宸真正做了他的禁脔,坊间嗤言笑语便从未停止过,到后面白宸挺身而出力挽狂澜,那些钉在他身上的流言不见减弱,反而更见威力,仿佛他是凭了那方面的本事才能退敌一般。后来白宸入了朝堂,别说下朝之后,便是朝会上,姬允偶尔也能听到一些格外刺耳的嘲讽。
那仿佛是刻在了白宸身上的耻辱,但姬允没想到,这一世他小心谨慎与白宸保持距离,但仍然没能逃过那些刻意探究的眼。
姬允自己辗转反侧几日,既舍不得白宸因为自己再受委屈,也舍不得真正把他送给别人,两头都是舍不得,总是拿不定主意,倒是把他自己心口灼得厉害,夜里都不能安枕。
一番纠结,到底还是召来白宸,他也并不拐弯抹角,措辞片刻,便道:“信陵前些日找到我,说想为你介绍一门亲事。”
似乎是意料不及,白宸微微地张大了眼,却不吭声地望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对方湿漉漉的漆黑眼里,有种被抛弃似的伤心。
姬允本是下了不怎么坚定的决心,被自己臆想出来的对方的伤心所感染,那点决心便很受影响地动摇起来,他顿了顿,又道:“毕竟是你自己的婚姻大事,我也不好替你做主,你若是觉得不愿意,也……”
“没有,”白宸却打断了他,他的脸上微微有些紧绷,却道,“没什么不愿意的,陛下百忙之中,还不忘关心臣的终身大事,臣感恩还来不及,怎么会不愿意。”
“……”半肚子的话被堵住了说不出来,姬允憋了憋,憋得脸都有些涨红了,仍是不知该如何接口,犯抽似的憋出一句,“你真的愿意?”
白宸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看着竟有几分灰败似的,他自嘲道:“陛下既然想要与我划清界限,又何必再羞辱我,问我的真心呢?”
姬允一时说不出话来。
心里浮出一种难言的酸涩来,他知道是自己摇摆不定,始终下不了决心,舍不得松手,又不敢再抓紧,才假惺惺地拿话来试他。
他说是要为白宸介绍亲事,但其实连如何劝对方都没想过。他想的都是只要白宸皱皱眉,说声不愿意,他就能又一次顺坡下驴,顺水推舟地替他挡回去。
然后装作无事发生,两人继续这样不咸不淡,不上不下地混着。
但是谁愿意被这样不死不活地吊着呢?
白宸既然不傻,也显然比上一世的自己要清醒得多,他放弃了无用的执着,不再为求不得而自苦,他决定松手了。
他的嘴唇微微发白,仿佛大病一场之后,还很虚弱,但也终于感到了解脱。
“陛下想让臣娶谁,”他说,“臣娶谁就是了。”
第55章
白宸竟果真一心一意地筹备起婚事来。
他最终没有相中信陵推荐的任何一个,而是自己选了河东陈氏女,河东陈氏与望郡陈氏表了一层,比不上望郡陈氏的雍容富贵,但也是世代的书香门第,素与白氏交好。
据说小的时候,那位陈家小姐还曾去白府借住过一段时日,算得上是与白宸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
白宸来求姬允的指婚,姬允避了几回,到底不能一直拖延下去,只好百般不情愿地见了他。
“你真的想要娶她?”仍是这样怀怀疑疑,甚至有些尖酸的语气了,“才德上佳的女子那么多,这位才貌一般,家世也并不如何高贵,怎么非铁了心相中她呢?”
“世家贵女,臣不敢高攀。”白宸神色平静,微垂着眼皮,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还请陛下成全。”
自那日之后,白宸脸上时不时会出现的隐忍脆弱之色似乎就彻底消失了,对着姬允只剩下公事公办的恭谨,一些不经意似的暧昧小动作也全都收敛起来,仿佛是下定决心,要彻底与他划清界限了。
姬允被他的无动于衷噎了一噎,心中不知是酸是苦地起伏了一阵。有些话徘徊在嘴边,将出口未出口,终于未能出口。
他觉得自己是在死撑,但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只是憋了一口不知道哪来的气,能撑一时算一时。
“你既然喜欢她,那娶了就是。”他有些忍住气地道,“只是指婚非儿戏,不是嘴皮子上下一碰那么简单,指了就不可再反悔了,你想好了?”
白宸沉默片刻,仍是垂眼不看他,轻声地道:“有什么好反悔的呢?”
“……”姬允一口气没换上来,差点一气之下脱口而出好啊,随你啊。
他好歹忍住了,语气却已经很不好:“你当指婚那么好得的吗,谁来求都有?”
他拂袖而起,只丢下一句:“容后再说吧”,便头也不回地走人了。
被留在身后的小郎君,面色平静,丝毫不见波澜地,他低头饮了口茶。
新法推行果然并不顺利,派出的钦差到了地方里,如同一脚踩入泥潭,陷进去出不来。更有甚者,在个别郡县,姬允连他们的音讯都收不到了。
而谯州那边,寄来的则永远都是雷打不动的无事两个字,姬允远在京城,实在也瞧不出来谯州到底有没有事,但他时常记起上一世顾桓身死的场景,总是要起一背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