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26)
顾蕴神色淡淡,道:“有太子老师与一众朝臣襄助太子,臣妾没什么辛苦的。”
这不大不小的一个软钉子,让姬允更加地憋气了。
他也记不清楚,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分明刚入府那两年,顾蕴大约是因为害羞,还很放不开,但两人也算得上是琴瑟和谐,但突然之间地,顾蕴好像对他就是这样一副不想搭理,眼不见为净,甚至是有时难掩厌恶的态度了。
他脸色微沉,对姬蘅道:“你出去玩,父皇有话同你母后说。”
姬蘅张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神色中有些不安,但在姬允的眼神示意下,还是只有起来,老实地出去了。
临走前还回过头,可怜巴巴地道:“父皇,母后,蘅儿就在院子玩,外面好冷的,你们谈完要早点叫蘅儿进去的。”
谁说这孩子不中用,没长一副玲珑心肝的。
姬允挥挥手,赶了这个小机灵鬼快点滚出去。
屋内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顾蕴脸上仍是那副淡淡的神情,原来的顾蕴不是这样。因她哥哥的缘故,姬允小时候也认得顾蕴,顾蕴那会儿叫他允哥哥,因他比那满脑子死板不开窍的顾桓识情解意得多,顾蕴小时候是很喜欢他的。小顾蕴爱笑爱闹,绝不是现在出了家的姑子一般,目中井水无波,偶尔才流露出压不住的厌恶之色。
“陛下将太子支走,是有什么话要对臣妾吩咐吗?”
她手中捧着一只青瓷盏,脸上静静地,很坦然,却毫无情绪。
姬允看着她:“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么恨着朕?”
这个问题上辈子一直困扰着他,到他死也未曾得到解答。
摩挲杯底的手指微微一顿,顾蕴抬眼看他:“陛下为何这么问?”
她放下茶盏,站了起来,姬允还未反应过来,她突然跪倒在地,向他行了一个大礼。
“臣妾从未恨过陛下。”顾蕴埋着头,声音仍旧冷静,听不出一丝波动,“臣妾恨的人从来不是陛下,这点请陛下一定相信臣妾。”
不恨他吗?
姬允想起上一世,他被囚在幽宸宫的时候,中东两宫也一并被禁。他沦为昔日枕边人的阶下之囚,与白宸已至无话可说地步,却低下头,恳求白宸至少留他们母子一命,皇后多年深居宫中,不理朝政。太子锦绣草包一个,更不可能成为他的威胁。
当时白宸是如何回他的呢?
白宸大约是觉得他可笑,冷若霜雪的脸上浮出一丝讥讽的笑意:“你多情的毛病是死也改不了了吗?只是可惜,我去见了顾蕴一面,顾蕴从头到尾只提过你一次,她问你什么时候死。”
原来他的身边人都这样盼着他死。
姬允没有继续追问,也不对顾蕴的话表示质疑。
人若决心掩藏爱恨,恐怕是连自己也能够蒙蔽过去的。
只是蒙蔽十年二十年,总有一日如水落石出,大白于天下。
他与顾蕴走到如此地步,非他所愿,甚至连情由都始终无知。
却终究是无可转圜。
他站起身来,离开之前,对顾蕴说了最后的一句话:“你好自为之。”
从此君卿既别,再无相干。
姬允重回朝堂,朝政仍由顾桓把持,颁布政令,施行国策,皆井井有条,令行禁止。
饶是姬允带了上辈子的记忆,也不得不承认,上辈子他碌碌无能,昏庸无度,竟也能够安稳地坐那么久的皇位,十几二十年不曾出过什么大乱子,实在有赖于顾桓太能干了。
因之前涿鹿水患,甫一回京,便有人请了旨要兴修水利。
这件事姬允是记得的,当时朝上争议了许久,水利建设,谁都知道是一件利在千秋的大事。京渠运河便是前朝所修,自开运以来,南北货来货往,比之陆路便宜数倍不止,到如今盛朝一年财政收入,除开各州府每年收上来的课税,倒有一大半都来自京渠运河的商货往来。
只是修一条沟通南北的大运河所资不菲,成效又非立竿见影,非国力昌盛不敢为之。前朝便是因修京渠运河,耗费国力人力太过,终于激起民愤,各地揭竿而起,星火汇成燎原之势,将前朝烧了一把干净。太祖皇帝本是前朝贵族,也顺势而起,平了各地不成气候的小撮势力,又拉拢几家重要贵族,遂立新朝。
前朝以人血培育成熟的果树,就这样被盛朝顺手摘了果实。
若姬允未搞这一趟龙舟南巡,凭借祖上的百年帝业积淀,或许还可一试。 但朝中总有些心怀高大志向,而无视一切现实限制的人,总想着史册能浓墨重彩画上自己一笔。千年水利之父,听着名声就极好,说不得千百年之后,还能在史家之言中见着自己的名字。
又遭了涿鹿那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水,一时上书兴修水利者甚众,姬允也被说得很动心,他虽然昏庸无能,却也想着能有些拿得出手的政绩,南巡又被御史们抨击甚剧,言他只图荒淫享受,有心搞点事情挽回颜面,便要准了。
结果便是被顾桓毫不留情地怼了一通。连着三日朝会,顾桓带着他养的那群走狗,自三皇五帝,到前朝劣事,正反例子一起上,将姬允轰得体无完肤,批得惨无人色。
但姬允在朝中难得有支持者,又被顾桓骂出了火,一时怒极,竟将顾桓斥出殿外,强行通过了水利工程建设一案。
项目虽通过了,推行起来却极艰难,专家缺乏,经费不足,因牵扯到数个州府,各地豪强也互相推诿扯皮。但姬允当时并不注意到那些,心中却觉得是顾桓冷眼旁观,刻意阻挠之故,以为他诚心阻拦自己当个明君,为此更恨了顾桓几分。
项目日复一日失去活力,终于在三年之后,天下大旱,朝廷赈灾都来不及,姬允灰溜溜地叫停了这一工程,还要拉下面子,好言好语地拜托顾桓解决烂摊子。
重生回来,姬允一想起当年自己犯蠢干的这档子事儿,就尴尬得无所适从。
是以这回,不待顾桓骂他,姬允先把呈上的奏疏一本本地拍回去,照着前世顾桓骂他的剧本,痛陈其中利弊,竟将满朝说得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说得唾沫横飞,口干舌燥,末了,姬允清咳一声,强自掩下得意之色,望向不发一言,执笏位于百官之首的大将军:“顾卿以为如何?”
顾桓身后的一干文武,脸上或多或少显出懵逼的神色。大约也没料到自己精心准备许久的台词,竟先被姬允全倒出来了。
顾桓面上神色不动,只那一瞬间,透过姬允眼前的十二旒珠,直视自己的眼神,莫名让人微微心惊。
不过转瞬,顾桓执笏低头,微一拱手:“臣,附议。”
这项便算掀了过去,又议起别的事宜。
先是此次南巡,自北向南,各地农事工具竟因地制宜,自发地发生了不同方向的发展,由此出现了不同的新品种,而宫中御匠久居王城,耕犁工具图纸都还是照着十几年前的在用,偶尔才作些新变化,一经对比,民间耕犁工具竟比宫中御匠所制更为合用,只是还太粗糙,也未经推广。
便在工部之下单独成立了一个新曹,专门收集民间农事工具图纸,集中到王城,统一生产改进,再向民间进行推广。
又是贵族们最热衷的丝绸瓷器,青瓷白瓷经官窑不断改进,已烧制出更具丰富层次的裂青瓷,白瓷釉色更加通透,直如白玉一般。丝绸更加薄如蝉翼,又以数种植物草茎汁液混合,染出了新颜色,想必赶在年前批准推出,必然能在贵族之中掀起一片大热,年初京中又要兴起新风尚了。
还有兵部之下的武械司,攻城的登云梯因找到更为坚韧且一定程度上防火的材料,这种材料应不应该被划为私人买卖禁品,和在火器司一群疯子的研究之下,在填充火硝让竹筒爆破的基础上,搞出了以填充弹药为基础的小型炮弹,其杀伤力惊人,但一是火药难制,稍不注意便易引起爆炸,炮弹也不易保存,且使用过程十分危险等,种种问题在朝中又引发了一场骂战。
当然,这些都比不上最最重要的,三年一次的中正品评,察举孝廉。
第34章
金秋既过,桂子余香犹存。各州的中正品评名单,秀才,孝廉,贤良的举荐名单,陆续送至京中。
尚书省要对名单及举荐文章的内容进行核实,确定人才品级,以任命官职。非是经过中正品评,而是通过察举推荐的孝廉贤良,则还要同秀才一同参加考试,通过才能受任官职。
尚书省迎来一岁中最忙碌的时节,为此忙得不可开交,吏部人手不够,还要从他部借调。衙内主事连休沐都不得归家,美髯许久不打理,都不能够飘逸了。
便如此,当今圣上还嫌他们不够好过,时不时要来溜达一圈,挑挑拣拣地翻出名单来看,末了,问一句:“阆州望郡的还没送来吗?”
吏部郎实在有些嫌他悠闲地晃来晃去碍事碍眼,又不敢明说,只一遍遍重复:“望郡是世家丰茂之地,中正大人是要花耗更多时间寻访的,名单也历来都是最晚送来。陛下不必每日亲至,望郡的一到,臣下自会双手奉给陛下。”
姬允点点头,说也可。
隔日照常又来。
吏部郎:“……”
这日散了朝会,姬允没有继续惯性地往着尚书台的方向拐。
他叫住了顾桓,让他朝会之后来文锦阁一趟。文锦阁是议政殿后头的一间小阁,专为单独接见大臣用的。
并不多久,顾桓便来了。
他身着大将军服,因他是极不喜今人尚雅之风的,旁的武将若非必要,平日都是着宽大袍服,头戴帽帻,脚踩笏履,虽为武人,也要作出雅士的派头。偏顾桓常服束腰袴褶不说,连内穿的犀皮甲也要罩在紫色袍服外头,倒也多亏他身型高大,刚劲挺拔,虽同时人格格不入,却也自有一种引人心折的劲洒气度。
只是腰间缺了柄配剑,不听得那金玉相击的咣啷之声,姬允总有些觉得缺了点什么。
顾桓拱拱手,便算是行过了礼。
抬起头来直视他:“陛下叫臣来,可有什么事吗?”
那目光有些扎人,姬允略觉不适,他觉得顾桓想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毕竟他连日去尚书省,那沉迷美髯的吏部郎又是顾桓提拔起来的。
本朝各州郡长官三年一任,新批官员领命上任,老一些的中央调任到地方,地方提拔进中央,每届任期一满,朝中暗流涌动,莫不紧盯着换下来的空缺,扶持自己的人上去。这件事顾桓做得最是驾轻就熟,顾氏在朝中独占鳌头,本家自不必说,便是分家旁族,姻亲世交,枝枝叶叶的,都得顾桓帮衬着打理。
顾桓掌权惯了,自姬允赐了他开府仪同三司,大将军府里的僚佐都是按的朝廷百官规制来,不过就是规模小些,实打实地是个小朝廷,许多不是很要紧的事务是只进了大将军府就结了,不必再往宫内跑一趟。吏部人事任命,虽总也要姬允过一过目,但姬允前世昏庸,既无人可用,也无心去琢磨何人能用,除了实在重要的,姬允还多提点心,别的全凭顾桓自己的好恶填人进去,姬允任他去就是了。
姬允也大略记得顾桓有几个刚弱冠的小辈,正是该入仕的年纪,想必同上一世一样,顾桓已有了安排。
但姬允这回有自己的想法,便少不得要和顾桓对峙这一场了。
只是姬允在顾桓面前犯的蠢太多,上辈子数也数不清,最后更是带着他儿子一起,直接把人给坑死了。
不由自主会觉得有些心虚。
他清咳了声,道:“最近吏部在忙人事任命,你是知道的。朕手头上正好有张名单,都是孤南巡时寻着的有识之士,或可堪一用。”
顾桓闻言,眉梢轻轻地往上跳一跳:“有识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