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不识君(150)
闻声,季随舟缓缓抬头,他脸上血迹未干,神色空洞又茫然,待看清来人之后, 他眸光微闪,微微启唇,欲言又止地望着喻勉,整个人仿佛要碎掉一般。
喻勉下马, 大步走向季随舟,他心绪复杂地望着季随舟, “殿下…还好吗?”
这显然是句废话。
季随舟低声喃喃道:“我没守好东门…是我没收好东门…”
喻勉喉结滚动,嗓子有些干涩,“……”
“我原是要死守东门的,可我的头太疼了,我疼晕过去…再次醒来时,他们都死了…”季随舟语无伦次地说:“还有一个,晋二没死…晋二哭着求我救他,我答应了,我说好…我就将他背出来了…”
喻勉看向季随舟背上世家装扮的少年,想来是季随舟的旧友,“殿下。”喻勉嗓音低沉:“晋二公子已经断气了…”
季随舟身子一僵,他摸着身前冰冷的手,泪水从脸上滑落,“我想救他的…”
在季随舟身上,喻勉仿佛看到了曾经麻木低沉的自己,绝望失意的左明非,还有含恨而终的白鸣岐。
“殿下,此处不易久留,先随我回军营。”喻勉拉住季随舟的胳膊。
季随舟执拗地站着,他望着不远处的大周骑兵,几近惨淡地笑了声,低声喃喃:“我回不去了啊。”
喻勉皱眉回首,他望着季随舟毫无生气的脸,后知后觉到,延光帝的所作所为,季随舟如何会不懂?他启唇:“你知道是陛下…”
“嘘。”季随舟竖起满是伤痕的食指,有气无力地笑了下:“喻大人,有些事情说不得。”
“你猜出来了?”喻勉心有预感。
“只是猜测…也只能是猜测。”季随舟仰脸望着乌压压的天际,声音哽咽道:“若是猜测成真,那我这一生…不就太可笑了吗?”
父不父,兄不兄,子不子。他只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
季随舟痛哭出声,他扑通跪地,身后的尸体也摔落在地,庆幸的是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可是怎么会…父皇他待我那样好,皇兄他看着我长大…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又怎能否认那些过往…”
季随舟双手紧紧抱着头,一边摇头一边否认:“所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守好东城,只能是我…”
训练有素的骑兵接憧而至,喻勉通往留意到了以胡将军为首的周军,他目光一凛,挡在季随舟身前,淡淡道:“胡将军,你不去忙着打扫战场,来此作甚?”
胡将军的目光落在喻勉身后的潦倒少年身上,高声道:“弈王以城内世家为饵,放敌军入城,虽取得大捷,但世家无辜,他需得偿命。”
喻勉冷笑一声,缓缓道:“偿命可以,圣旨呢?”
胡将军意味深长地翘起唇角:“我们随太尉而来,奉的自然是太尉的指令,哪里有圣旨?”
喻勉脸色微变,片刻后,他从喉间发出一声低笑。
陛下好计谋啊,先是将不择手段的名头安在季随舟头上,让季随舟背了害死上京世家的罪名,又派他“诛杀”季随舟,这样既消灭了七万敌军,还能将“罪魁祸首”季随舟定罪。
延光帝自己落了个干干净净——毕竟他生性软弱,优柔寡断,当初连王太后,五王爷这等叛军都不忍定罪的陛下,又岂会伤害自己最疼爱的弟弟?
那只能是喻勉来。
喻勉在替季随舟觉得憋屈的同时,心中竟然有些久违的欣慰,帝王心思缜密如此,于大周而言,这并不是一桩坏事,
望着喻勉变化不定的神色,胡将军趁势劝道:“太尉,只要除掉弈王,我大周安定指日可待啊。”
这倒也是。
季随舟活着就等于提醒延光帝这段不光彩的往事,而且即便是以世家性命作饵,除掉七万敌军的功名也是落在季随舟身上的,谁能保证季随舟不会居功自傲,继而拥兵自重呢?
就如同季随舟说的那样,从来都不是他想做什么,而是他们以为季随舟要做什么。
政客们都喜欢在麻烦变大之前将这苗头掐灭,喻勉也一样,良心于他们而言,是最不中用的东西。
喻勉手腕翻动,顷刻间,一杆银枪便出现在他手中,喻勉缓缓转身,将银枪架在了季随舟肩头。
季随舟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四目相对,季随舟读懂了喻勉眼中的冷漠杀意,他缓缓闭上眼睛,连反抗都不曾。
季随舟从未对喻勉抱过希望,这个几乎站在大周权力顶端的男人,如何会为了一个帝王的弃子而手下留情?
喻勉眯眸注视着季随舟:“季尧,不顾世家性命放敌军入城,这罪名你认还是不认?”
季随舟可笑地嗤了声,仍旧闭着眼睛。
喻勉压低枪杆,季随舟疼的眉头皱了皱,他听到喻勉继续问:“怀有二心,意图谋反,这罪名你认还是不认?”
季随舟:“……”
胡将军心有不耐,却不得不毕恭毕敬道:“太尉,不必同他废话,您的时间宝贵…”
喻勉给了胡将军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本官做事,何需你来指教?”
胡将军脸色黑沉道:“只是太尉这般磨蹭,回头陛下问起…”
喻勉不容置疑地打断他:“此事是本官一人所为,与陛下何干?”
胡将军骤然语塞:“……”
喻勉眸光危险地落在胡将军身上:“反正也要杀个皇亲国戚,本官不介意再杀一个不听话的下属,你觉得呢?”
“属下知错。”胡将军后背发凉,他丝毫不怀疑喻勉会这么做。
喻勉重新看向季随舟,他持续加重手头力道,语气深沉:“季尧,两面三刀,取得易山居少主信任,继而害死易山居宗主,这些罪名,你到底是认?还是不认?”
季随舟蓦地睁开眼睛,他呼吸微重,目光沉沉地望着喻勉:“……”
喻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季随舟,态度冷漠:“你若认了,本官现在便了结你的性命。”
季随舟跪坐于地,他双手攥住地上的残雪,血水和雪水一同融化在他手中,他垂首轻声道:“不认…”
喻勉唇角微微扬起:“什么?”
“不认!”季随舟骤然抬头,双目满是泪水,却也无比坚决:“我不认!害死易宗主的不是我!怀有二心的不是我!放敌军入城的更不是我!我不认!”
“我不认!!”
“不认!!!”
“好!”喻勉忽地转身,锋利的枪尖对准眼前众人,他道:“那就别再寻死觅活,留着一口气去洗刷你的不甘与遗憾,听到了吗?”
季随舟似是难以置信一般,他仰脸看着眼前伟岸的身影:“喻大人。”
“拿起你的刀,活路是自己闯出来的。”喻勉微微侧首,看向季随舟。
胡将军对这变故始料未及,他恼怒道:“太尉!你这是何意?”
喻勉不疾不徐道:“如你所见,弈王无辜,无辜之人,何需偿命?”
胡将军喝道:“太尉!你这是置…”
“放肆!”喻勉冷斥出声。
压迫感从四面八方升起,排山倒海般的压力扑面而来,胡将军一时呼吸困难,喻勉霸道且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一切罪责皆有本官承担,谁若再废话一句,军法处置。”
胡将军呼吸沉了沉,他目光晦暗:“既如此,太尉莫怪末将无礼,来人!动手!诛杀弈王,以正朝纲!”
“你个奶奶的!胡老四!你敢对太尉不敬?”吴懿带着人马姗姗来迟,他从雍州一战便跟着喻勉,一年来,两人并肩作战,历经生死,吴懿早就认准了喻勉,因此喻勉要护下的人,吴懿拼死也要护着。
胡将军明白硬碰硬没有好处,于是目光穿过喻勉和吴懿这两个硬茬,落在季随舟身上,扬声道:“王爷!喻勉能护你到几时?所谓君为臣纲,那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还望王爷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