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以后(75)
许太医的汗流到了眼睛里,他不敢伸手擦,只能草草点头。
云成又盯他片刻,站起身。
少了遮挡,身前的风一下变大了些。许太医心里刹那间凉透,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慌张道:“王爷!”
云成摸刀的手一顿,又看向他。
“……我是太上皇登基那年考进的太医院。”许太医仰头一瞬又垂下去,仅剩下肩膀突兀的支着,“当时太医院是最兴盛的时候,风光无限,前途光明。”
云成看着他,似乎在寻常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许太医已经竭力抬高声音,但是音调仍旧很低:“那一年权柄斗争激烈残酷,太医院一半的人高升,一半的人下狱。我汲汲营营,也战战兢兢,一度遇冷,又侥幸保住性命……”
云成垂眸盯着他头顶颤动的官帽。
“你经历过忠勤王府与太上皇夺权。”云成说。
许太医点头,官帽颤的更厉害了些:“皇上曾经找过我,问我当年真相。也问起老王爷的死因,下官当时正在场。”
十几年前云成还没有出生,他没经历那场夺权,也没感受过父亲的爱,他听着老王爷的名号,心里只觉得陌生。
“你能从夺权中活下来,又继续为官十数年,知道该说什么,什么该烂在肚子里。”他说得很随意,“你也算三朝老臣了。”
“下官不会说话。”许太医跪在地上,伸手擦了擦眼睛:“但是王爷放心,下官能活到现在,全因为嘴严。”
云成一眼扫尽他红了的眼还有凌乱的鬓发,半晌松开扶着刀柄的手。
“不早了。”他站在寒风中,把逼人的锋芒都收起来了,“拿了药,快些回去。”
许太医扶在地上没有动。
云成静静地等。
许太医在黑暗中说:“我……”
他清理了一下嗓音,重新开口:“王爷,皇上此次病情凶险,下官觉得,恐怕好不了了。”
云成轻挑眉梢,抱起臂打量他。
许太医咬了咬牙,头埋得更低,几乎抵到石板上:“王爷若有计划,还需早做安排。”
“什么安排?”云成微微歪头,静静地问。
“不管什么安排,下官都听着您的意思办。”许太医似乎是豁出去了,说出这种话的时候也敢抬头直视云成,“从前下官只想明哲保身,不敢站队,为官近二十载,落了个碌碌无为。今后,下官……”
“嘘。”云成轻轻打断了他,在晦暗月色下勾起唇角,“说出来的话中听,不中用。”
许太医张着嘴看着他。
云成眼中的光动也不动,只有眨眼时才明灭交错:“你赶上时机了许大人,我这人惜才。”
他随意抱着臂,倏忽笑了一下:“到了我怀里,只要你自己不作死,我保你不会死。”
第51章
西北是最冷的时候, 赵宸贺的位置很尴尬,他属于京官外派,可是没带着物资——之前外派来的人都会带。
所以西北很快给他定了位——被京中吃人不吐骨头的朝臣们踢出来的, 或者被天昌帝发配来的。
但是他带着两队兵, 再加上廷尉本人经过多年的横行霸道,狼藉名声在外,倒一时间也没人敢招惹。
双方在试探中维持住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平衡。
上次外派来的京官是余守则, 来了三年,已经彻底被边缘化, 胜在心思活络,今年尚且还活着。
用他来糊弄同样是京都来的人最合适,赵宸贺看着他,心道竟然只派个副将来打发我。
还是余守则。
余守则看着他脸色比刚刚更冷, 忍不住猜测是什么招致了这种变化。
没等他摸出头绪来, 赵宸贺已经收回了视线, 改为望着远处交错排列的帐篷:“将军们都在这里了吗?”
余守则客客气气地说:“中心营从校尉开始, 大部分都在这里了。”
“没来的在干什么?”赵宸贺问。
如果不是他人活生生的站在这里,任哪一位将士听到这问题都会以为他在找茬。
然而赵宸贺姿态平常, 语气听不出高兴还是不爽, 仿佛这问题稀松平常。
于是余守则也格外轻松地答:“被派出去了, 或者有脱不开身的事情来不了。”
赵宸贺点头, 没有继续问。
余守则在这一刻敏感的察觉到他的不高兴。他沉默稍许, 挤出温暖的笑脸,邀请他:“廷……”
他维持着僵硬的笑,纠结地小声问:“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都可以。”
“好的, 廷尉。”余守则说:“您路途劳累, 热水和帐篷早已备下, 不如今日先休息。”
赵宸贺跟着他顺小路往里走,来来往往的士兵从他们身边穿行而过,每个人的身上都兜着白薯般没温度的斜阳。
西北太偏远了,地势决定着这处的春秋很短,冬天却出奇的长。毗邻的对手达塔尔最喜欢以战养战,最难熬的永远是冬天。
余守则把他送到帐篷跟前,指着不远处说:“那是我的帐,如果您有什么需求,就找人去喊我。”
赵宸贺抿紧唇角,矮身进了帐。
余守则放下帘,站在门外不放心的交代:“有事您就喊我啊,我夜里睡觉轻,一喊就醒。”
赵宸贺隔着门帘“嗯”一声,没再说别的。
他穿着整齐的衣裳,躺上凉硬的床,枕着手发呆。
云成是个混蛋。
他心想。
他嘴上说着甜言蜜语,身体诚实的叫人欲罢不能,但是他计划中没有自己。
他将自己踢出来,在京都孤军奋战。
赵宸贺有点生气,又有点气不起来。
因为抵达西北的第一天,他已经开始思念云成。
他有点后悔,不该赌这口气。
西北中心营忙碌的一天从角号声开始。
草草吃过饭,赵宸贺出帐站在门边看着远处井然有序的士兵们列队操练。
初升的太阳发出柔和的光,落到人身上也感觉不到热。
余守则从远处大步跑过来,拿着条帕子擦脸上脖子上的水珠。
“廷尉,”他神清气爽地打招呼:“昨晚睡得怎么样?”
赵宸贺把视线从远处巍峨起伏的赤坞山上收回来,道貌岸然地说:“还行。”
“嗯,咱们去四处转转吧。”余守则把棉帕子扔给守门的小兵,示意他不用跟着,“这会儿正在训练,也有点看头。刘副将在马场等我们,过去了再汇合。”
他话说完,赵宸贺就知道,王将军把第一项‘视察’的工作交给了刘副将,余守则属于陪同——说‘陪聊’也合适。
赵宸贺没有兴趣跟他聊。
他在太阳下微微眯起眼,昨夜的人影又开始放肆的出现在他脑海里,令他已经平缓的心情开始燥动。
“通知主将王域,”他呼出一口气,冷笑道,“让他亲自来跟我汇报交战地详情,今天之内。”
·
云成开始频繁的失眠,有时候睁眼到天亮,有时候短暂的睡一会儿,梦里都是赵宸贺。
赵宸贺早几天已经到了西北,云成没有写信去问,他也没有送信回来。
他们那日没有告别,云成有些后悔,过后觉得能多说一句也是好的。
即将要出正月,天不如之前那么冻人,但是仍旧干冷。
他睁眼到四更,然后强迫自己入睡。
王府烧着地龙,半夜会添一次炭,越到晨起越是暖和,但是云成总是起得很早,床榻和温暖的棉被都留不住他。
许太医最近白班,整天都要守在寝宫看顾天昌帝。
他提着药箱进院,福有禄跟在他后头:“夜里皇上醒了两次,说了几句梦话。”
许太医点点头。
“想是昨日的药管用。”福有禄说,“王爷刚才也说,您心里有数,这药对症。”
许太医脚下一顿:“王爷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