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以后(50)
雨水沾湿衣袖,沉甸甸的袖口滑下去露出一截冰凉的手腕,那腕间一处伤疤狰狞可怖。
“你既然信他,为什么不敢试?”他整个人也像一块冰凉的玉,嗓子更是冒着寒气:“拜他所赐,当年我远去西北的路上受到刺杀,父亲惨死,将军府就此没落。”
他看着手中的雨,顿了顿:“你的下场恐怕还不如我。”
手中的池塘映出了昏暗的天空和沉沉的树影。
“十八年。”他将手中收集的雨水尽数倾倒,眉目间不动,唇角却挑地高了些:“你,你们,把我当条流浪狗一样踩在脚下。”
他静静地笑着,雨水滴答映进他眼帘,明晃晃的:“这下的不是雨。”
他笑得不太好看,因为声音是沙哑的:“是我的眼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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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城的雨傍晚时分才停,大风又吹起来。所有人今日都不能早歇,要一起把打谷场上的粮食掀开油布,再将表面一层沾了雨水的摊开吹风,以免闷出白芽。
曾峦嗓子喊得快要哑了,跑着去追被风吹着跑的油布。
工头在旁边追着他:“大人,我们的工钱今日要多算点,摊粮食是个技术活,又费功夫。”
“唉呀!”老先生急得不行,刺骨的天还要冒汗,“省省再说这些吧,先把油布收好,明日有雨还要用呐!”
工头磨磨蹭蹭的不动手,等着他答应。
曾峦没工夫搭理他,风吹的越猛,他越不撒手,险些被撂倒。
一只手从身后过来扶稳了他,那手稳若泰山,跟他一同扯着翻飞的油布。
“曾大人,”云成给他挡了一半的狂风,“这里交给我,您先回去吧,当心摔倒。”
油布终于停止往前滚动,曾峦松了口气:“什么??”
风声呼呼作响,云成把声音抬高了,几乎用喊:“您去府里待着,别在外头吹风了!”
然后他转过头对着工头道:“来帮忙。”
这语气轻飘飘,甚至算得上和煦。但是眼中厉色刹那间把工头钉在原地,反应了好几息才惊醒过来,开始招呼其他人过来扯油布。
围过来的人多起来,几十丈长宽的油布被牵制住,摊平了按在地上。
云成松开手,跟曾峦站在一起看着他们叠。曾峦还时不时的高声吩咐他们注意事项。
等到油布快要叠完,曾峦松了口气,转头看到云成正在看自己,立刻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人老了更想活动活动,一刻也闲不下来。我妻早亡,没有孩子,若是闲下来更是发慌。”
云成礼貌地问:“怎么不续娶呢,您官职有,俸禄有,许多人都愿意同曾家结亲。”
曾峦摆了摆手,胡子在风中颤栗:“刚成亲的那会儿我心高气傲,跟发妻感情不睦,后来刚有了些感情,她就重病急走了……说来有二十余年了。”
云成安慰道:“都是缘分。”
曾峦沉默的笑了片刻,抬头望向天,“迟了。若是早一些表明心意,也不会遗憾至此。”
云成不吝夸奖:“能有您这种肝胆披沥的能臣在,是皇兄和朝堂之幸。”
“老夫也只能把精力都放在朝廷上,勉强解忧解愁。”曾峦岁数挺大,也叫他夸红了眼睛。
“唉。”他叹了口气,嘴畔的笑变成了无奈,“工部年轻人多,皇上有意提拔年轻人,我这种老头子只能捡些没人干的差事。”
“切忌妄自菲薄,若照在下说,您工部之首也当得。”云成面对着他,认真道,“您有能力,就会有时机。”
曾峦差点掉眼泪,颤颤巍巍地抹了抹眼睛,不住的点头。
处理粮仓的事情太繁杂,等云成回到韩将军府上,已经子时。
他草草洗了澡,匆匆往赵宸贺的小院去,他不知道在急什么,迫切地想见一见他。
在小院门口,碰到了从里面走出来的人。
来人身姿卓越,月面樱红,穿着比丫头好,衣裳布料流光溢彩,在夜晚也能看的清楚。
是昨夜太守送来伺候赵宸贺的头牌,云成确定。
他不急了。
姑娘朝着他礼貌行礼,就要离开。
“等一下。”云成脱口道。
姑娘礼貌地停住脚,站在原地等待。
她好漂亮,站在月亮门前像一幅画。
片刻后,云成将她打量够,才说:“他给你什么?”
姑娘疑惑地看着他,眼睛似乎会说话。云成有些烦躁,但是面上沉着:“廷尉许给了你什么?”
姑娘犹豫了一下,答了提前定好的答案:“廷尉大人让民女随他回京都。”
“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她说,“民女愿意一辈子伺候廷尉。”
‘一辈子’。
这是云成第二次听见这个词了。
第一次是赵宸贺在郊外的夜晚中跟他说要一辈子在一起,问他愿不愿意。
那晚还有极好看的烟花。
劳累了一天的双腿有些不舒服,云成语气彻底冷下来:“那你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
不等她回答,他就继续说:“钱?我可以给你。”
姑娘望着他。
云成说:“我给你一辈子花不完的钱,你愿意留在庆城吗?”
姑娘张了张嘴,犹豫了。
云成见她犹豫,心底豁然松了口气。像被人攥住脖颈后突然放开了。
他深深地呼吸,随即冷静了下来。
“除了钱,再给你两个铺子,一个庄子。”他抬手示意远处值守小厮不需过来,面上仍旧看着她,“够了吗?”
姑娘张了张嘴,难掩欣喜地朝他盈盈一拜:“谢谢爷的赏赐。”
她同意了。
云成不再继续停留,一路穿过长廊和被风吹得摇晃的廊挂,到了赵宸贺的门前。
赵宸贺倚着门边,视线由远及近,追随者云成到了跟前。
他把刚才的事情看过了一遍,却没有插手。
云成站在门边:“你要带她回京?”
“不重要。”赵宸贺说,“不是已经把他打发走了?”
“打发走了一个,还会有第二个。”他搜寻着赵宸贺露在外面的脖颈侧脸,没找到什么可疑痕迹,“你要跟多少人上床,要跟多少人过一辈子?”
赵宸贺停顿了片刻,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完全变了:“你既然吃醋,为什么不同意?”
云成耸起眉心,似乎非常疑惑。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就是吃醋吗?他想。
在赵宸贺说过‘一辈子’之后,他们之间的模式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变化。仍旧是他想去找他就去,不想去也可以拖着不去。
云成感觉比之前更自在,因此得过且过的拖着。
但赵宸贺不想拖。
云成回想刚刚那人满是世俗的眼神,那让他很不舒服:“她只是贪图你的地位和荣华富贵的生活。”
赵宸贺:“你现在跟我在一起,不也是因为我给出的京郊布防图吗?”
“不是。”云成否认的很快。
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思考,然后谨慎的做出回答,那或许他权衡分析过后会认下这件事。
但眼下的情况太紧凑,他根本来不及思考。
“……我不知道,宸贺。”他显得有些焦躁,这种情绪出现在他身上格外罕见,“我说过,我都可以的,只要你……”
“只要我提出要求,你就可以酌情答应。”赵宸贺接下他的话,叹了口气,“你嘴里说着都可以,却什么都不告诉我。”
风还在继续,吹得云成发丝乱舞。他睁大眼睛看着他,里头的人影很清晰。
赵宸贺仍旧抄着手倚着门:“你把秋韵放回忠勤王府是为了扳倒你三哥。你送给福有禄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什么随便找来的舞女,而是你的手下,叫妙兰。”
云成眨了眨眼,眼皮乱跳:“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