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189)
人的一生区区百年,只要全力以赴,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萧皓一直站在城楼下,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那两道身影,他的心中也渐渐生出一种无边无际的怅然,却又在风雪吹过后了无痕迹,他知道在这种时刻,无须多想,他要做的正如赵慎曾叮嘱他的那样,永远追随着那道身影就够了。风雪渐渐大起来,李稚踱步往回走,一直在城下等着的萧皓哗一声撑开伞跟上去。
城楼上,桓礼望着李稚离开的背影,他今日好像终于理解了,当初谢珩为何要对这人如此另眼相待,李稚的身上有一种罕见的坚毅,那双眼睛中不见任何恐惧与茫然,心思干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没有杂念,在这种前途未知的乱局前,哪怕是最杀伐果断的枭雄也有犹豫畏缩的时刻,但李稚没有,他是如此的通透、坚决、一心一意。
“殿下!”
桓礼忽然喊了一声,李稚回过头去。
桓礼道:“青州府中,还有一个人想见见你。”
直到见面前的那一刻,李稚都没有想到,桓礼说的人会是她,大雪纷飞的长街上,谢灵玉站在树下温柔地望着他,那张与谢珩很有几分相似的面孔,令李稚停住了脚步。
一片清幽的王家故居中,红炉生着火,两人围炉而坐,谢灵玉道:“城外的事,我都听桓礼说了,此番我们能够保全性命,多谢你了。”她沏了盏茶,伸手递过去,“我怕你不愿见到谢家人,所以才没有让桓礼提前说明,还望你别见怪。”
李稚接过茶盏,“夫人千万不必这样说,我从未如此想过,王珣家事我一直都记在心中。”当初王珣正是因为不肯构陷愍怀太子,所以卷入朱雀台案,最终青州王氏夷族而灭,也酿成了谢灵玉一生的悲剧,李稚即使再恨谢照与京梁士族,也绝不可能迁怒谢灵玉,这是王珣深爱了一生的人啊。
李稚道:“这些日子城中局势混乱,夫人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谢灵玉一边说话,一边仔细打量着李稚,“犹记得当初在盛京城初见时,也是像这样一个白雪皑皑的冬日,那时你待在谢珩的身旁,眼神清澈灵动,还是一个孩子的模样啊,没想到再见面已是今日的情景,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李稚想不到她会这么问,对上那张总有几分熟悉感的面孔,一时没能回答,茶盏中冒出氤氲的热气,他终于点了下头,“都好。”
谢灵玉这才反应过来,“还未见到你时,我心中想了许多,一时紧张倒也有些糊涂了,不应该如此问你的。”
李稚道:“夫人不必多想,我此次只为青州而来。”
谢灵玉注视着那张清秀的脸庞,眼神愈发柔和起来,“照理说,我也应该称呼你一声殿下,但我见到你的模样,却又不忍心了,这里四下无人,我能不能照旧喊你一声李稚?”
李稚看着她,点了头,“自然可以。”
“李稚。”谢灵玉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却仿佛欲言又止,她轻声道:“你的心中还在恨着谢珩吗?”
李稚握着茶盏的手明显停住了。
谢灵玉不会看不出来自己刚刚提到谢珩时,李稚所流露出来的异样,“我自知不该说这句话,但我一见到你,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他,道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我想起他对我说过的话,他与你……”她停了停,声音愈发轻起来,“这几年他一直在找你,你不愿意见他,是因为还恨着他吗?”
李稚缓缓捏紧了手中的青瓷茶盏,终于道:“我从未恨过他。”
谢灵玉骤然没了声音,李稚除此之外再没多说,他的神情、语气、动作都保持了克制,但谢灵玉却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心中的暗潮汹涌,她在那一瞬间忽然全都明白了,同样是久久没有说话。
谢灵玉像是想极力平复心情,但呼吸却不自主地紧了起来,哑声道:“道吟啊,他从未赞成过士族的所作所为,他前往盛京,正是为了不重蹈覆辙,他倾尽心血只是想做成这一件事啊,”声音越低,压抑的感情却愈发涌上心头,最后几句话已经不像是在对着李稚说,反而像在喃喃自语,“道吟啊,他甚至都不知道,你说从未恨过他,他一个人待在盛京城中,谁又能知道他呢?谁又会真正在乎他呢?”
谢灵玉慢慢拧起眉头,低声道:“我唯一的弟弟,谢家最后的栋梁,他们不肯放他离开,却又日复一日地折磨他,直到像葬送梁朝一样葬送掉他,谁又能陪在他的身边呢?我的道吟啊。”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
李稚听着谢灵玉无端嘶哑的声音,袖中的手重新攥紧了,红炉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看不清那一刻他的神情。
谢灵玉渐渐止住情绪,抹去眼中的泪水,“失礼了,我实在没想到,你说从未恨过他。”她重新望向李稚,极力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今夜我原本是想告诉你,谢珩他从未想过伤害你,他心中很喜欢你,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喜欢,没能救下你的哥哥,他始终深怀愧疚,这番话并非是祈求你的宽恕,只是我想起当初你对我们的信任与亲近,想必你的心中也一直感到痛苦,我只希望你能够稍微好受些。”
李稚道:“我,”他一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也已变得沙哑,短暂地沉默了下,“我明白。”
谢灵玉听见他如此说,心中的愧疚却愈发涌上来,仔仔细细地看着他脸上的每一处,眼神中满是慈爱,却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李稚离开王家故居后,走在大雪覆盖的长街上,一直注视着前方,忽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刺骨的寒冷灌入口鼻,强烈地刺激着肺腑,他这才像是短暂地恢复了知觉,在原地停住脚步,雪仍在下,雾华朦胧,一切都是将亮未亮、忽明忽灭的样子,他在雪中站了很久,前尘往事汹涌而来,他终于闭了一瞬眼。
遥远的盛京城。
谢珩一个人坐在湖心亭中,手中翻着一封刚收到的边关信件,他的目光停在其中简短的一行字上,再没移开过。
“氐人进犯青州,赵衡千里驰援。”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对方正往前走,却又停下脚步,隔着千山万水,那一刻相知相守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以至于谢珩第一次没能将如此重要的书信读完,他注视着那个名字不断沉思着,湖上雨雪纷纷,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裴鹤走进亭中,正好望见谢珩的样子,却没有发出声音。
谢照自从得知是谢珩亲手放走赵衡后,他再也没有坚持先前的立场,让谢珩回到中书省,反而不着痕迹地剥夺了谢珩参知政事的权力,将他放逐到核心政治圈以外,虽说谢珩现在身上仍然担任着官职,但地位大不如前,这是谢照为了维护士族利益所做出的决定,也是三省官员共同推动的结果。
三省官员察觉到,相较于多年来放任西北为所欲为、甚至前两日还突然提出辞官的谢珩,谢照更像是能让他们依仗的人,老丞相或许年事已高,但至少他的心始终向着京梁士族,不似谢珩实在难以揣测,想到三年前谢照一出手即灭掉广阳王府,他们此刻更希望能由谢照出面主持大局。
此消彼长,朝野中针对谢珩的反对声音渐渐高起来,谢珩的反应倒是很平静,或许是真的累了,他主动退居二线,默认了众人的选择。
裴鹤对谢珩道:“已经收到确切的消息,赵衡离开豫州前,命雍、幽、崇、扬兵马前往青州汇合,如无意外,青州府之围已解,等过两日收到桓礼的书信,就能得知更详尽的情况。”
谢珩合上手中的信件,他站起身离开湖心亭,裴鹤见状跟上去。
第128章 谢珩弑君(一)
谢珩与谢照虽为父子,但双方执政理念却截然不同,谢照认为,雍州叛乱后,第一要紧的事是安抚人心,他重新执掌三省后,废除了谢珩严于御下的主张,以尚书省的名义颁布了一系列新政,清凉台一扫谢珩执政时的紧张气氛,又加之赵衡的军队忽然主动撤离淮阳道,更多的人开始相信:
赵衡不过是虚张声势,梁朝江山仍是固若金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