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风流(121)
皇帝。
汪之令自然不会坐等士族向皇帝告状,他来找李稚正是为了此事,他对李稚道:“恐怕要烦请少卿大人陪我入宫一趟,和陛下仔细剖讲实情了。”李稚没有拒绝。
深夜,皇宫,一顶紫色小轿停落在东宣门,小太监早早地等候在此,见到来人立刻迎上来。李稚看见汪之令从侧门领着他进入皇宫,一时表情有些异样。梁朝皇宫有最严格的夜禁,宫门一旦关上任何人都不能擅开,违者刑同谋逆。当初赵慎命在旦夕缺一味药,前去拿药仍是要经过层层通报才能开门,但汪之令却能够在深夜自由带着人出入宫禁,可见其人在宫中的特殊地位。
深夜的皇宫笼罩在青叶香的黄烟中,好似一座昏暗肃穆的隐世道观,有不成线的烛光从远处飘来,李稚压住了心思。说实话,他虽然也被赵慎带着进入过皇宫,但他还从没有深入过内廷,更从未近距离亲眼见到过皇帝。元帝赵徽,这位梁王朝历史上最孤独神秘的皇帝,同时也被认为是最清静无求的帝王,二十年从没有上过朝,几乎不见他的臣子,也从不宠信妃子,他将皇宫打扮成道观模样,日夜在其中焚香叶、炼灵丹,只为登修仙大道。
通天白玉桥指向无上紫金殿,李稚走了进去,汪之令吩咐他在青色纱笼后稍加等候。宫殿朝四面八方大敞着门,殿中没有点灯,而是取了成丛的萤石照光,风吹起满殿黄纱飘卷,好似是诗书中描述的梦魂长生殿。天刚蒙蒙亮时,大殿中开始由远及近地传来脚步声,头戴着香叶冠、披散着头发的男人赤脚而出,汪之令一见到他便立刻伏地不起,额头牢牢地抵在了地上。
“奴才见过陛下。”
赵徽双手中捧着一盏团花青色道灯,一张肤色如雪的脸也被照的荧荧地发光,他闭关了一个月,今天是他出关的第三日,照例仍是不能够睡觉,精神略有颓靡,人也无精打采,他像是一道鬼影飘在满殿黄纱之中,因为长时间的辟谷而显得身形格外瘦削,宽大的灰色道袍罩套在身上,被风一吹仿佛真的要随风而去。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汪之令,并没有出声。
汪之令察觉到了异样,知道皇帝恐怕已经得到了些消息,更是不敢抬头。赵徽问他道:“所以是你做的吗?”
汪之令一听立刻闭上了眼,十分出乎殿外李稚的预料,他回道:“是。”
“那些孩子是你让人养的?”
“是。”
“那园子你也有份?”
“是。”
“闹出这么多人命,全都是你的错?”
“是。”
赵徽把手中捧着的道灯举高了些,对着宫殿顶上的冬青花纹观察其中那团明光,他仔细看了片刻,忽然手臂用力往下摆,松开手掌的瞬间,道袍往两侧飞了出去,道灯砰然溅碎了一地,哐当一声巨响,他望着跪着的汪之令,声音有如天惩在空旷的宫殿中回荡,“狗奴才!你怎么敢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汪之令伏在地上发抖,闭着眼大声道:“是奴才的错!全是奴才的错!”
赵徽盯着那团跪地的身影,久久不曾言语,低缓着声音道:“若非看在你还算老实交代的份上,我定要当场砍了你的头!”
汪之令抬起头看向他,“奴才绝不会拿不实之言欺瞒陛下!即便陛下要砍杀奴才,奴才也只会对陛下说实话,永永远远说实话!”
赵徽的神情隐在飘荡的黄纱当中,“你跟了我几十年,我瞧你一向谨小慎微,竟是没想到,你还能招惹出这么大的事情,好个奴才啊。”
汪之令年纪大了,跪在地上承受天子之怒,有支撑不住之意,但他仍是一动不动地跪着,“陛下,这全是奴才的过错!陛下切不可动怒,为了奴才伤了您的身体与修行。奴才的命不值钱,若是让陛下为难,奴才愿即刻下狱,以一死平息朝野异议!”说着又是砰一声将头重重撞在地上,脸上极尽追悔痛苦之意,却不是因为自己做错了,而是自己令皇帝如此伤心失望,嘶哑着声音道:“这尽是奴才的错啊。”
赵徽赤着脚慢慢踏过了那一地的道灯碎片,站在了他的面前,事已至此,他吐出口气,“是谁负责审理此案?将他召进来。”
小道童出门来接引李稚,李稚这才抬腿进入大殿,刚刚两人的对话他在殿外听得一清二楚。进入宫殿后,他并没有见到赵徽的真容,只见到满殿飘舞黄纱与弥漫不去的紫叶香燃烧气息,风从殿外呼号而来,皇帝立在层层黄纱后,影子被直线拖长了。照例正三品以上文武大臣见到皇帝不必行跪礼,李稚拱手道:“微臣大理寺少卿李稚,见过陛下。”
赵徽听着年轻人清澈空灵的声音,望了过去。他从赵慎的口中多次听说“李稚”这个名字,自然知道他是谁,赵慎临走前特意为了他进宫与自己彻夜长谈,言下之意是这乃可以依靠的肱股之臣,他问道:“你就是李稚?我读过你的《光明宫赋》,写的很好,煌煌盛世,才高八斗。”
“谢陛下。”
“此案你有何见解?”
李稚将案情详细地讲述了一遍,赵徽听完后扫过一眼跪着不动的汪之令,“既然全是那汪雪顺闹出的事,将他杀了平息众怒便罢,不必发散得人心惶惶。皇宫的体面伤不得,你是大理寺少卿,这案子只管放手去办就是,不要拖着。”
李稚一听这话顿时明白了,对方有意保住汪之令,他拱手低声道:“微臣失职,臣会即刻查办此案。”
皇帝见对方一点即通,没有再多说,只说了一句,“好生去办”,也不想再看一眼地上跪着的汪之令,重新转过身往宫殿深处走了。他抬手取下头顶的青叶冠,嘴中如念经似的诵读着一句诗,“缘来缘去缘如水,花开花落自有时。”那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再也听不见。
李稚直起了身,看向从地上吃力地站起身的汪之令,汪之令分明是松了口气。李稚垂了下眼睛,敛去其中的暗光,再次抬起来时已经恢复了原状,上前去一把扶起身形臃肿的汪之令,汪之令满头冷汗,对他道:“多谢。”
事情暂时处理妥当,汪之令没有即刻送李稚出宫,而是顺道请他去自己的地方坐了坐。汪之令的住所离皇帝的宫殿十分相近,一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屋丹药与珍稀药材,正中央的水池中摆着一只半人高的金丹炉,以金铁之重却轻如鸿毛似的漂浮在水面上,奇妙非常,仔细看原是用一根极细的丝线拉长了悬吊于房梁之上,这是应了道家的解水通天之说,听说皇帝嗜好炼丹,汪之令平生将此道钻研地很深,这殿中皆是他为皇帝精心炼制的丹药。
李稚不由得想起了赵颂对自己所说的话。汪之令二十岁入宫,那时赵徽还不过是二皇子,宫中有一群“大伴”陪伴着皇子们,汪之令便是其中之一,他陪伴着赵徽长大,如父亲似的地仔细照料着、保护着这个孩子,这些年来不可谓是不尽心尽力。此人狡诈狠毒,视人命如草芥,却唯独对赵徽赴汤蹈火忠贞不二,赵徽也偏宠他。宫中太监给汪之令取了个外号,叫老祖宗,这名号一开始不是什么好称呼,而是曾有个老太监与汪之令争权,说了一句“你这般无法无天,当真是宫中的老祖宗了!”,结果最后却成了对汪之令的恭称。
汪之令能有今日的一切,尽是赵徽所赋予的。而赵徽此番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姿态,其实也另有猫腻。
李稚后来才知道,汪之令搜罗童女的事情,皇帝看似不知,其实不然。赵徽敏感多疑,这数十年他蜷缩在这皇宫中,像是海虫躲在自己的螺中,对这皇宫中任何的风吹草动他都了若指掌,汪之令干什么,他当然知道。他迷恋炼丹,以《抱山经》为参照,而按照上面所书,有一味名叫“红铅”的重要原料,乃是童女初潮时的经血,汪之令搜来的许多女孩,许多是送到了深宫中。赵徽从不过问那些红铅的来历,汪之令自会把事情安排妥当。汪之令是皇帝的白手套,这才是汪雪顺一案真正的内幕。
今日皇帝震怒的是,汪之令原来不只是搜罗女孩炼丹,他的手下还用这些孩子打点交际,闹出了无数的人命,以至于被士族抓住把柄,败坏了宫里的名声。但即便如此,他也不会真的杀了汪之令。汪之令跟在他身边近四十年,几乎陪伴着他走完了一生,他如今年纪也大了,无论是身心都离不开这个体贴的老太监,失望归失望,但人还是要保,毕竟身边也就这么一个能用的人了,士族往往最终也会给皇帝这份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