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喜(57)
我如同行刑之前那样,静静地等他开口。徐长风却站起来说:“我去书房里待一待,你先睡罢。”
我不由一怔,也跟着起来,他披起袍子出去前,我着急之下叫住他:“官人。”
徐长风步伐一滞,头也不回说了句:“日后,你都不许在再到我书房里”他掀开门帘,大步走到了外头去。
自从这一夜之后,不知是有意无意,徐长风对我仿佛冷淡了些许。加之这阵子,他军务繁忙,自然有不少烦心事,纵算有回来,也是极晚。我潮期之后,可多休养半月,不需轮房,这些天便一直待在他房内。算下来,从那晚之后,这几天我和他见面说的话,十根指头都数得来,哪怕是宿在我身边,也没有碰我。
这两日,暑气渐重。
我让下人炖了消暑的莲子羹,盛了三碗来,其中两个让他们送到二房三房去。徐长风这两天回来得早,皆在同人议事,也不怎么能见到人。我听府里头议论说,先前乌虚使节带着贡品和美女来访,可没过多久就在宫里抓拿到了一个乌虚人的刺客,之后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主张动兵,另一派却言此事破绽百出,应当再议。
碧玉将最后一碗拿起来,我便说:“放着罢,我自己给大少爷送过去。”
下人说,徐长风在另一头的雅楼里。这几天,我们都冷落了彼此,他虽做足了面上功夫,下人仍隐隐有些察觉。 我端着羹汤走过去,到了那个院子,不见人守在外边,心想该是有客人在里头,正犹豫着进不进去,陡地听到了一把熟悉的声音。
我顿了一顿,下意识就瞧了进去——
就见那隔间里头,两人盘腿对坐于酒案前头。那面朝我这个方向的男人手执酒盏,一双上扬的桃花眼暗含厉色,嘴角似笑非笑地扬着,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徐燕卿。徐长风背对着我与他面对面坐着,徐府上下都知道这两兄弟水火不融,向来一碰面就剑拔弩张。
现在却看徐燕卿神情肃穆,二人像是正在商谈什么正事。
“——伧山铁矿一年产赤铁几千斤,由水道运至陈州制造局耗时三月,所造兵器按令分发供给各处,其余运往京中兵器库封藏,由北镇抚司看守。”徐燕卿侃侃而道。
徐长风看了看他,点头了句:“不错。”
徐燕卿勾了勾嘴角,拿出了一把匕首。徐长风接来,将匕首“唰”的一声拔出,又收回去扔回案上,道:“老二,明人不说暗话,有话直讲。”
徐燕卿倾身,倒满了酒,自己拿起来饮道:“这把匕首,刀身比一般匕首短半寸不到,其刃偏薄,故也更为轻盈易携。这一批兵器,只有陈州制造局锻得出来,宁武三年之后再无产出。宁武六年,这批次因在京中兵器库藏封许久,就回炉烧熔用来再制其他铁器。”
徐长风静了静,问:“这把匕首,你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
“你知道,我这个人,记忆力向来很好。我查了记录,当年这批兵器,只流向两处,一是京中兵器库,而是汕云虎门关。”他眼睛眯起,压低了声音:“那么说的话,这驻守南部的水师,手里不该有这一样兵器才是。”他又道,“我记得,南头水师将领杨宪,原来是在虞大将军麾下,虞将军侄女嫁给了杨宪的长子,这样算起来,倒也和你有些攀亲带故。”
徐长风彻底沉默下来。
徐燕卿坐直道:“回京之后,我就着手调查此事,还发现了许多更有趣的事情,种种迹象看来,似乎……都和江北脱不了干系。”
“老二,”徐长风声音沉了下来,“这件事,说多了,对你对我,对徐氏都没有半分好处。”
徐燕卿目光一凛,突地拍案,狠道:“徐长风,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应该庆幸,这一次,是我查到了,否则……”
他们静了一阵,徐长风叹道:“我会写信给虞将军,这件事,就劳烦你摆平了。”
我听着这一些,手心有些发凉。只是,自古来,各个世家明里暗里,都有做些违背规矩的事情,当今天子未必不知,可只要没抓到把柄,自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这样的事情,自然不能让人抓住辫子,谁知将来会铸成什么大祸。他们说的这一件事情,未必和徐氏有关,只是个中关系错综繁杂,这几家往往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千丝万缕的牵连。
我心道,这时候怕是不便打扰,正要扭头静静离开之际,突然听到徐燕卿说:“要摆平不难,可你欠了我一个人情,这——打算怎么还?”
徐长风道:“你说罢,什么条件?”
徐燕卿望向他,眼里似有一丝算计,神色轻佻道:“我也不缺什么。不若如此,他这回潮期跟了你,那下次不管怎么样,你都把他让给我几天,如何?”
第50章
那一厢,沉寂了下来。
在这样的寂静当中,我觉得,似有一股凉意,由心口逐渐淌过四肢筋脉。过了不知有多久,外头一个僮仆回来,一见到我,就恭敬地唤了一声:“少君。”
我陡然回神,手上一个不慎,就将碗给打翻了。听到响动,阁里的两人都变了变面色。我一闻步伐声,就知道是徐长风走了出来。
徐长风一脸沉静,深邃的目光里甚至没有一点波澜,只有他的手握来时,那劲道大得好似将我的腕骨捏碎一样。他说了一声:“过来。”
不等徐燕卿追出,他就带着我离开。这一段路,我由着他拉着我前进,脑子里一片空茫,周围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从身边经过的人也只剩下几片虚影。
徐长风将我带回了屋子,他一将我放开,我就像是失了支撑那样,坐倒在椅上。
徐长风走到桌案前,他纵是只字不言,也能让人察觉到他此时的心烦意燥。我坐着良久,方摇晃地站了起来。
“去哪?”他出声问,却没有回头。我停下来,一脸麻木地应:“自然,是去二爷那里。”
话音刚落,他猛地将手臂一挥,案上的东西全被掼到了地上。我怔怔地看着那一地狼藉,眼眶一热,转身便要走出去。徐长风却疾步过来,将我扳了过去。
我和他四目相望。
他神色怫然,两眼深深黯黯,隐约流露出一丝戾气。我听见他说:“……你敢?”
我自小就学会了察颜悦色,一向逆来顺受,只因为我清楚,只要听话的话,苦头就能少吃一点。只是,我现在心里却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委屈,抬起头来,嘶哑问:“这难道,不是官人您想要的么?”
“……”徐长风静默不语,捏着我的手不住收紧。我仿佛是气息不顺地吸着气,挣扎着想要抽身离开。徐长风却扣住我,沉声道:“你想去哪我确实管不住你,可现在,你是我的人,你要是敢踏进其他男人的院子……!”
他用力捏住我的脸,我吃痛地一张嘴,他便凶狠地噙来。自我进门以来,他待我亲如父兄,也如丈夫般怜惜我过,从不曾如此凶悍狠厉。他终究是个武人,我在他怀里,根本挣也挣不了,直至外头响起叫唤声:“大少爷、大少爷——”
那声音催得着急,徐长风猛地从我身上抬头,低声呵斥:“滚出去!”
对徐府的下人来说,这三个少主子里,属大少爷待人就是温和。那仆人立时吓得一软腿,跪了下来,但也没敢忘了正事,战战兢兢道:“大、大少爷,是缇骑营的王校尉求见!”
徐长风目色凛冽,只看他额上似有青筋突出,胸口起起伏伏,好一阵子,才将那揪着我的手松开来。当下我就用力推开了他,走了几步,强忍着目眶里的眼泪。
半晌,他才像是冷静下来,说:“你等我回来。”
他这一踏出门,一直到天色暗下来,我都没再见到他。
夜里,我换了衣服,便让下人出去。那侍夜的婢女奇道:“少君,现在时候还早,您不等一等大少爷么?”
过去,不管到多晚,我都会守在烛火前等他回来。但其实,这样一直等待着一个人的滋味,并不好受。之前,我从来不觉得累过,今夜我却有些乏了,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