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喜(46)
第41章
今夜,徐栖鹤难得有应酬,归府的时候,已经月上枝头了。
他披着那件雪白鹤氅,面如白玉,从雪里走来,更是霞姿月韵,只让人轻易移不开目光。我迎他进门,为他脱下厚重氅衣,听他笑盈盈说:“下人莫不是没传话给你,叫你今夜不必等我。”
他看似心情颇好,面上的气色也比往日红润,我也跟着牵了牵嘴角:“有人传话给我,是我自己要等鹤郎的。”
徐栖鹤温柔地莞尔,眸若剪水,若是不慎的话,怕是要溺在里头。我想起我初识他的时候,也觉着这世间竟真有仙子一般的人物。他停下动作,转过来问我:“你今夜,总看着我做什么?”
我看着他的双眼,那眸子实在过于赤诚,在我心里挣扎了一天的话,好似如鲠在喉。但是,我明白,我现在要是不问,我就永远不会开这个口了。
见他要往隔间里头走去,我忙叫住了他:“鹤郎。”我袖子下的十指暗暗攥着,望着他,沉吟道:“我柜子里的东西……是不是,你叫人拿走的?”
徐栖鹤的步伐顿住,转回头来。
我思及上午,那叫梓桐的贴身僮仆跪在我的脚边,抖若筛糠地说:“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少爷只命小的……把、把东西取来给他,小的真不知那些东西都是少君的命根子!”他滑下的袖子,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
“你撒谎!三少爷拿我们少君的东西干什么,你再不肯老实说,那便去叫三少爷一同来对质好了。”碧玉一听,气得跺了跺脚,还真要派人去请徐栖鹤回来。
“不、不!少君,不要把小的交给三少爷——”他抱住我的腿,一脸惊恐,“您把我交给总管罢,不要交给三少爷!我、我不要……他会打死我的,他这次一定会打死我的……求少君饶命!”说罢,就向我用力磕头。
“少君,”碧落在我身边说,“主子丢了东西,此事兹事体大,奴婢觉得还是慎重一些好。”
我瞧见那叫梓桐的已经磕破了脑袋,额头淌着血,究竟是多么害怕一个人,才会做到这么个地步……
他们要将他拖下去的时候,我陡地出声:“算了。”我有些恍惚地看着一屋子的下人,“……我想起来了,是我瞎放,忘了放哪儿去了。”
今天,我一直等着徐栖鹤回来,想了颇久,还是没能忍住问他这句话。我一直觉着,他是个极好的人,不管他对别人如何,对我,从来都是温柔解意,呵护备至。他看着我,那目光实是让我心口猛地一揪,我明白——若是、若是他说,不是他拿的,我就信他……
怎想,下一刻,我就听到一声:“不错。”
那双眸子一片清明,他面色平静,坦荡地道:“是我做的。”
我呆怔地看着他,起先,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冬夜一片静谧,屋子里只有香炉滋滋燃烧的声音。
“那……”我静了好一阵子,轻声问他:“东西呢?”
“扔了。”徐栖鹤回答得极快,像是早就盼着这一刻。我又问:“扔哪儿了?”
徐栖鹤转过来坐在椅子上,他慢悠悠地拿起了杯子,抿了一口,轻轻地丢了一句话:“扔进火盆子里了。”
我一脸木然地看着他良久,跟着就转过身要走出去,背后猛地响起“铿”地一声,杯子被他给摔在地上。
“你要去哪?”那声音极冷,直叫人从心底感到胆寒。我讷讷地应他说:“我……要去,把东西找回来。”
可是我还没踏出半步,身子就被人从后方扳了过去。徐栖鹤脸色变了,一张玉容寒若冰霜,眼里闪烁着怒火:“不许去!”
之前和我相处时,他老是说我胆子小,经不住吓唬,所以从第一天跟我说话,就总是轻声细语,从来没有像这样子过。我一脸瞿然,那捏着我两肩的双手渐渐收紧,那双眸子敛了敛,我听见一声突兀的轻笑:“吓到了?”
他的手陡然一松,我踉跄地退一步,扶住了案子,有些茫然地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徐栖鹤走了两步:“为什么?”他娓娓说道,“我自小,身子不好,府里上下都对我小心翼翼,连父亲也偏袒我几分。你说,是为什么?”
“他们当我不知,可我比谁都清楚。”徐栖鹤背着双手,神色淡漠:“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注定早夭的命。”
我一震。徐栖鹤回过头来睨着我,眼眸虽是盈盈,却是暗藏寒光:“就是这个眼神。父亲这样看着我,母亲这样看着我,大哥他们这样看着我……”他轻声一笑,极是刻薄。或许,他以前那温柔体贴的模样,皆是假象,现在这个样子,才是真正的他。
“——连你,也这样看着我。”
“因着我的身子,从小,人人都让着我。你知道,这也代表什么么?”徐栖鹤声音渐冷,苍白的双手攥紧,咬牙道,“在所有人眼里,不管我做什么,样样都不如大哥和二哥……!”
“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羡慕大哥和二哥,大哥能征战南北天下,二哥随父亲踏进朝堂,我呢?”他指着门,“在我少年之前,我连这一扇门,都走不出去。我每一日、每一天,都只能关在这间屋子里,什么都做不了……”
“鹤郎……”我怔怔地一唤。
徐栖鹤却厉声道:“你问我为什么那么做,那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就是妒忌他们!这府邸里,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觉得我不如他们!我不管那些人怎么想,只有你——”
他大步走来,抓住我的手臂,狰狞道,“三喜,我一直想问你,我对你,究竟是哪一点不如他们?二哥……也就算了,大哥呢?他只是一个常人!我凭什么比不过他?他不过是对你略施小惠,你就眼巴巴地凑上去,而我呢,我处心积虑让你开心,哄着你,在你的心里,我对你的好,还不如大哥二哥送你的那些破烂玩意儿!我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怕我死得早,这才巴不得讨好另外两个——”
我被他步步往后逼退,猛地坐倒在椅子上。徐栖鹤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我亦是一脸迷茫。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心里,是这么想的。我更不知,在他眼中,我是那样子的人……
徐栖鹤面色潮红,他过于激动,故而胸口微喘。我陡然想到什么,脑子还未转过来,嘴先张合地问道:“那时候,你看到了,对么?”
他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我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道:“你都看见了,是么?”
徐栖鹤沉默着,眼神躲避了我一下,十指却攥得死紧。我站了起来,对他说:“是你告诉了二爷?”
我的呼吸有些艰难,胸口起伏,我声音嘶哑地轻喃:“你看到了全部,你明明知道,我跟他什么都没有……”
“——没有?”徐栖鹤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猛地瞪来,眼里有些血丝,咬牙道,“你敢说,你心里没有那个下人?你敢对天发毒誓,你心里,就没有放过他——?”
徐栖鹤怒红了眼,他抓住我的手腕,面目几乎扭曲:“就算你们真的清清白白,那又如何?一个阉人,呵……我问你,就是一个阉人,你都能看上,你心里到底还要放着多少人?是不是谁对你好都可以,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对你稍微好一点,你轻易都能喜欢上?——嗯?”
徐栖鹤猛地将我一推,他仰着下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轻道:“我累了。”他好似自言自语地喃道,“我装得,太累了。”
我茫然地抬起头,眼眶微红,小声问:“那你早就知道,二爷会那个样子对我,所以……你才故意告诉他的么?”
徐栖鹤没有回答我,他转身走进了内室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