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度剑(46)
他在简陋的厢房放下包袱,换上粗布短衣。这一路跟着胡昆的见闻令他意识到纯钧派的势力范围远比他想象得更大,贸然离开或许不是一个好办法,他打算先做两天白工,暂且稳住药堂里的人,再寻机会脱身。
药铺的活计没什么难度,配药这种事轮不到他们这些外行人上手,剩下的无非是搬运分拣、过秤打包,只要心细手快就够了。掌柜的对闻衡和吴裕很和善,执事弟子毕竟不同于学徒,按门派规矩论他们算是师兄师弟,只要不是有旧怨或者性格格外恶劣,其实没必要故意为难人。
午时闻衡吃过饭,按掌柜吩咐去后门搬新运来的药材,一开门差点被门口一堆黑黝黝的东西绊倒,他扶了门框一下才稳住身形,低头看去,原来是个裹着破袄的老乞丐。
那人头发和胡须像疯长的枯草,右臂衣袖空荡荡地垂落下来,仅剩左臂,打着赤脚,靠在墙边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了。
赶车来送药的药贩子嘴里叼着根草,含糊不清地说:“刚来时他就在那儿了,劝你还是让他抓紧走,要不然回头冻死在你们门口,多晦气啊。”
闻衡走过去,在那老乞丐面前微躬下/身子,抬手在他左肘外侧轻轻一拂,似乎是触碰到了,又仿佛只是擦着衣袍而过,低声询问:“老丈醒醒,小店后巷不方便歇脚,您可否移驾别处?”
那人在闻衡碰到他的时候就醒了,却仅从蓬草般的乱发中看了他一眼,既不吭气,也不挪窝。
送药车夫牙酸地“啧”了一声:“这文绉绉的,你给他一脚不就完了!”
闻衡没搭理他,从袖中摸出五文钱,放进老乞丐左手中,温言却坚决地低声说:“微薄之资,不值什么,老丈拿去买个馒头充饥罢。”
那老乞丐终于从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袄中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老眼竟然精光内蕴,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闻衡一番,良久终于嘶哑地哼笑一声,道:“你小子懂行。”
闻衡直起身,后退一步,袖手道:“老丈请。”
第37章 石洞
老乞丐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 蹒跚着走出后巷,闻衡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良久,那送药的车夫才满怀疑惑地出声发问:“小兄弟……你这么做, 是有什么讲究?”
“没什么, ”闻衡无意多谈, 摇头笑道,“与人为善罢了。”
他利索地搬卸药材,送进后院的小库房。送药人看着他手上握剑而生的老茧和衣袍下隐约的精悍线条,怎么看也很难把他和“与人为善”这几个字联系起来, 最后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人不可貌相”。
等他回到前堂,掌柜一边拨算盘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闻衡走过去, 快速将方才的事说了。
掌柜是在湛川城里混了十来年的老人, 自然知道利害,更诧异闻衡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能悄无声息地平了此事,不禁抬起眼皮, 上下打量他一遍,点头道:“很好,很好。”他从柜台中摸出一个木牌交给闻衡,说:“你出去,把这个挂在门上。”
那木牌上刻着鲜明的徽纹, 是纯钧派的表记, 闻衡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出去将它挂好。
湛川城中的乞丐泼皮,还有一些走街串巷的夜香郎、撂地的卖艺人,都属于“一钱帮”。这个帮派起初是穷苦人为了自保而联合,但形成规模后不出意外地变味了。“一钱帮”主业是乞讨卖艺, 副业是碰瓷,哪天心血来潮想讹人了,就派个乞丐坐在这家的前门或后门外,不给钱不走。如果主人家强行驱赶,接下来的几天内会遭遇到各种麻烦:或是门前泼粪、或是后院飘来纸钱,甚至吃饭时头顶忽然掉下个鬼脸。总之是怎么恶心人怎么来,直到主人被逼得受不了破财免灾,这事才算完。
对付“一钱帮”没有什么好法子,除非在他们碰瓷之初就及时辨认出来意,多给点钱打发走,或者像闻衡一样,先出手示警,然后给五文钱——五谐音“武”,这是亮明了背后靠山,再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一钱帮”作为底层江湖帮会,还不至于想不开要招惹武林门派,知道这个桩子难啃后,自然会知难而退。
鹿鸣镖局刚开张时也遭遇过这种讹诈,好巧不巧那天正赶上闻衡在镖局坐镇。那时候他和范扬都不懂这些江湖规矩,也从没想过破财免灾。在院中水缸里捞出一只死狗之后,闻衡对气得脸色铁青的范扬说:“这种人无非麻烦在难缠上,你要么就强硬到底,要么就比他更难缠,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范扬问:“公子以为应当如何?”
闻衡道:“借此机会,正好给鹿鸣镖局亮一亮名声。这些乞丐泼皮武功平平,只不过倚仗人多,应当不难抓。你带人守好门前,来一个逮一个,攒够十个就送到城外树林吊起来,叫他们拿钱赎人。”
“……公子,”范扬小心道,“这些乞丐有什么钱,他们肯来赎人吗?”
闻衡笑起来,漫不经心地道:“钱不是问题,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这次还可以拿钱买命,再敢朝咱们伸手,这只手就别想要回去了。”
范扬被他笑得后颈一凉,肃然起敬。他还记得闻衡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时也没什么机会接触这些事,总体上还算平和慈悲;然而自从家变出逃,他就迅速成长为一个冷酷的人,到如今都已经修炼得谈笑之间杀人于无形了,也不知道纯钧派到底教了他什么。
鹿鸣镖局作为出头的椽子,着实把一钱帮顶得差点断气,没过几天闻衡在山上收到范扬传书,听说一钱帮帮主亲自登门赔礼,态度恭谦,请范扬高抬贵手,放了那满树林子的人肉干,他们愿意息事宁人,从此绕着鹿鸣镖局走。
闻衡也是后来才知道打发一钱帮还有别的套路,只是当初年轻气盛说干就干,没想那么多;如今再遇到这种事,他也能纯熟得如老手一样,不动刀剑,几句话轻轻巧巧送走一场麻烦。
在江湖里,无论是身不由己还是随波逐流,自以为走出了水域,其实都被这一泓水浸泡着,只不过有人早已潜入水底,有人尚且浮在水面上罢了。
夜深了,店铺关门上板,余人各自回房洗漱休息。忙碌了一整天,所有人巴不得赶紧收拾好了躺下,闻衡却轻手轻脚地掩上门,独自走到后院一块空地前,想趁着这难得的空闲练练剑。
剑这个东西,用得越多越顺手,一天不练就手生,所以哪怕平日里闻衡不需要动剑,也会时时把它带在身边,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手感。但在药铺跑堂无论如何不可能让他佩剑,闻衡只能寻摸着这些边角时间来做正事。
寒剑映月,满院都是水波似的粼粼光影,闻衡在熟悉的剑招中感觉自己一天没活动的筋骨正被慢慢抻开,气海内磅礴内息汩汩流动起来——果然人与刀剑的共性是越锻越利,太清闲了就会生锈。
屋檐上黑黢黢的阴影僵立许久,忽然悄无声息地拉长变大,像一只大鸟低下了阴沉的头颅,缓慢地撑开双翼——
向院中舞剑的青年扑了过去。
耳边传来烧柴时特有的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鼻端萦绕着浓烈的烟气,风声凄厉却遥远,闻衡眼睫颤动,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过来。
他脑子还没完全清醒,却也知道自己身下不应该是凹凸不平的石头,继而睁眼四顾,目之所及,穹顶是一片望不到底的黑暗,应当是个石洞;光源却有两处,一处是他身边的篝火,另一处是不远处的白光。
闻衡浑身酸疼,用手臂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剑鞘,却摸了个空。他这才想起前一晚他本来在院子里好好地练着剑,不防忽然遭人偷袭,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再睁开眼,就已在这鬼地方了。
“你在找这个么?”
闻衡循声望去,只见白光蓦地被遮断,一个独臂人逆着光走进来,手中提着用树枝穿起来的两条大鱼。
鱼似乎还是刚打捞上来,已被开膛破肚,一路上还湿淋淋地滴着血水。那独臂人将鱼仔细地架在火上烤,回手解下腰间铁剑掷给闻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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