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度剑(103)
“唔!”
这一下复位剧痛无比,饶是闻衡忍耐力极强,额上也霎时密布了一层细碎冷汗,唇边溢出难以自抑的闷哼,薛青澜立刻搀住他,道:“我带你下去。”
闻衡半边身体重量都搭在他肩上,嗓音因疼痛而略显虚弱,左手却仍旧沉稳有力,摁住了他急匆匆的步伐:“不忙,且等一等。”
他扬声朝院中的范扬吩咐道:“要走的便放他们走,叫他们把同伴一起带走,别丢在院中给我添麻烦。”
范扬酒意早醒了大半,心中明白今夜这一战十分紧要,或许对闻衡的影响也极大,因此分外谨慎。内卫训练有素,见范扬没有要斩尽杀绝的意思,立刻背负起死伤的同伴翻墙离去。他们前脚消失在深巷之中,镖师们后脚即刻赶到,见庭院青砖洒血,桌椅倾倒,一片狂风过境后的惨状,纷纷大吃一惊,问范扬道:“总镖头,这是出了什么事?”
闻衡后退半步,在屋脊上坐下,低声道:“与其下去听他们吵闹,不如在这里清清静静地坐一会儿。”
薛青澜还在担心他手臂伤势,却也明显察觉到闻衡此刻心情不好,需要暂时远离人群,安静地放纵情绪,甚至消沉片刻。
他没有听到闻衡与冯抱一的交谈,但这个人的出现,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势必会令闻衡重新坠入过往的噩梦,而他能做的唯有向深渊伸出一只手,等待着闻衡挣脱黑暗,或者自己跳下去陪他。
“好。”薛青澜挨着闻衡坐下,将他皱起的衣摆展平,轻声道,“那等他们都走了,我们再回去。”
闻衡笑了一下,面上还是冷的,可融化在月色里的目光如水,温柔地自他脸上掠过:“别担心。”
薛青澜握着他的手臂,小心地挽起衣袖,替他查看伤势,一边道:“衡哥,你总是说没事,不叫旁人替你担心,但你究竟有没有事、伤的重不重,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又岂会因为你一句话就真的不担心了?”
闻衡很少被他这样认真地反驳,乍闻此言,不由一愣,随即被薛青澜按到痛处,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看,”薛青澜低头往他红肿的伤处吹了口气,“其实还是疼的,对不对?”
闻衡本来是疼得一激灵,可被他这么一吹,手臂反而泛起酥酥的痒意,好似一层柔软的绒毛从他心尖上蹭过,霎时从脊椎骨麻到后脑勺,五指无意识地蓦然收紧,攥住了薛青澜的手腕。
薛青澜奇怪地抬眼问道:“怎么了?”
闻衡艰难地道:“吹气……似乎是骗孩子的,没什么用。”
不知道是不是今夜喝了点酒的缘故,薛青澜比平时格外灵醒敏锐,他看了闻衡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衡哥,你是不是怕痒?”
闻衡心道祖宗,我这哪是怕痒,我怕的明明是你,嘴上却道:“嗯,你乖一会儿,不许吹了。”
薛青澜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笑得分外揶揄,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道:“好罢,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暂且饶过你这一回。”
闻衡用完好的左手在他脸上报复性地捏了捏:“我看你是要上房揭瓦,我是不是还得多谢薛护法高抬贵手?”
薛青澜笑着躲闪告饶道:“一言不合就动手,这都是什么无赖行径,你大可不必谢我,倒是我该请你高抬贵手才是。”
闻衡原本因冯抱一而心中郁郁,激愤感伤之意充塞胸臆,恨不得起身直追过去把他毒打一顿,好好问清楚那些困扰了他许多年的问题。可他从小到大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性格,在冲动出手之前,理智已经明白地知道今夜两方俱退才是最好的结局——他不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胜过冯抱一。
明明真相就近在眼前,他却要选择一条相反的道路,当年那种深刻的无能为力如同不肯消散的阴霾,再一次严密地笼上心头。某个瞬间闻衡甚至产生了七年来他仍在原地踏步的错觉,所幸这一次是薛青澜执刀挡在了他面前,就像是当年跟在他身边的阿雀,因缘轮回犹如宿命,那道身影只要还在,于他而言就是一种奇妙的慰藉。
带笑的尾音落进风里,突如其来的沉默从他们所坐之处无边无垠地铺展开来。
良久,闻衡才开腔,道:“再等一等。”
薛青澜:“等什么?”
闻衡抬头望向银河璀璨的夜空,月上中天,却逐渐被北方飘来的乌云遮蔽。仿佛有什么自他眼底深深地沉了下去。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长气,在薛青澜头发上捋了一把,道:“等着看看,冯抱一还有什么后手。”
第87章 风闻
“公子!”
范扬急吼吼地冲进书房, 甫一进门,便见闻衡背对着门口坐在椅子上,衣衫半褪, 露出结实白皙的肩背, 薛青澜手中捧着布巾, 正在低头替他擦拭伤处残余的药膏。这场面实在很有伤风化,范扬“哎”了一声,忙刹住脚转过身,抚着胸口惊恐道:“这光天化日的, 你们好歹收敛一点!”
闻衡稍稍扯起领口,不慌不忙地道:“非请莫入, 你倒叫上屈了。什么事?”
薛青澜将用过的布巾丢进铜盆里, 取过书案上一个小白瓷罐,挖出里面淡红的药膏,仔细地在闻衡肩头涂开, 似嗔似笑地问道:“不是说你的书房旁人等闲进不来吗?”
范扬等薛青澜重新为闻衡包扎、整理衣裳后,才转过身来,发愁道:“都什么时候,还在这儿说笑话——出大事了!”
“哦?说来听听,”闻衡道, “什么大事能把我们范总镖头吓成这样?”
范扬深吸一口气,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挤出的却只有短短一句话:“公子的身份暴露了。”
这句话的威力不亚于滚滚惊雷从天而降,薛青澜和闻衡同时正色转头,齐齐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范扬道:“半月前出去走镖的兄弟今早刚到,说最近江湖上都在疯传纯钧派新任临秋峰长老、曾在论剑大会大出风头的‘岳持’其实是庆王殿下唯一的骨肉血亲,说您年少时体质荏弱, 根本无法练武,不知修习了什么邪路功法,才一夜之间武功突飞猛进。”他咬牙道,“还有咱们一个月前进宫盗剑的事,也被人抖漏出来了,传言里说公子盗走了大内珍藏的宝剑和武功秘笈,还说你救了各派弟子是邀买名声,其实用心险恶,打算利用这些人对抗朝廷,为自己复仇。”
薛青澜当场摔了手中的布巾,大怒道:“必定是冯抱一那老狗在背后捣鬼,一盆脏水凭空泼过来,这是恶心谁呢?”
闻衡整理好衣服,一边系衣带一边道:“他的用意绝不只是败坏名声,这招借刀杀人用得好。没听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么?不管秘笈和宝剑是不是存在,只要听起来像是真的,不必他亲自动手,自然有人替他拔除我这颗眼中钉。”
范扬急道:“可是刑城那一次,多少人亲眼目睹始末,难道他们会轻信谣言、将公子的恩情全然抛在脑后吗?”
闻衡道:“这也难说,亲历过刑城那场恶战的人毕竟只是少数,旁人怎么猜度揣测,不是他们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更何况别忘了我在京城说过的话,咱们从刑城救出的人未必全都是一条心,只要有人从中似是而非地挑拨几句,十分假也要变成八分真。才过去几天,冯抱一就已经将风扇得这么大,说明他的计划远不止于此,这才刚刚开始,真正的手段还在后面。”
范扬忧心忡忡地道:“那怎么办?照公子的意思,这污名岂不是洗也洗不清了?我们总得想个法子解释。”
闻衡还没说话,薛青澜先道:“何必跟那些人多费口舌,先把姓冯的宰了,没了这个祸头子上蹿下跳,我就不信别人还能掀起什么浪来。”
范扬这些年打打杀杀得多了,对薛青澜这种少废话多动手的观念十分认同,深以为然,附和道:“就是,那老东西是咱们王府的仇人,如今又挑衅到公子眼前,正好新仇旧账一起算,送他去地下向王爷王妃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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