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下(131)
他说的斩钉截铁,祖台之的神色也不怎么好看。这段渠道修成就花了不少功夫,若是重修,还不知要多长时间。已经快到庄稼的拔节期了,若是错过出穗、灌浆这样的补水时间,就算渠道修成,也赶不上了。
心里飞快盘算,最终,祖台之还是咬了咬牙:“若是重修,五日能修成吗?”
“能!”对方答的干脆,“渠道已经挖好,只是调整一二。尽快抽调些役夫,当能赶上!”
“那就修!”祖台之立刻拍板,扭头对身边属官吩咐起来。
看到他认同了自己的方案,那青年也舒了口气。抬手想要拭去头上汗水,却发现满手炭黑。如今并州绘图验算,多用炭笔,这样的情形也是难免。只是几年前,他能料到自己会一身风尘,两手乌黑,坐在这河滩上的凉棚里吗?
这人,正是裴若。河东裴氏嫡枝。当年只是好奇《九章算术》的新篇,裴若孤身到了上党,进入崇文馆。谁曾想几年下来,竟然风云变化如斯。
位于河东的裴氏属地,已经被匈奴伪汉占去。家中半数人都投了匈奴,剩下则流离南地。裴若并没有跟族人一起迁徙,而是选择留在了上党,随后又到了晋阳,成为了求知院中的博士。
在求知院待得越久,就越难离开那让人沉醉的环境。家业沦丧,国都南去,区区数年,自己熟悉的一切都天翻地覆。但是学海之中,永远不会让人寂寞,让人失落。并州的数算可谓一日千里,时时都有新的成果。而他自家祖处裴秀那里学来的“制图六体”,也成了地理一科的基石。
如果有可能,他会沉醉书本、舆图之中,再也不问世事。然而偏巧,并州去岁出现大旱迹象,需要修建新的水利工事。祖台之这个司工参军,就找到了自己。
接下这任务,最初只是兴趣所在。郑国渠、都安堰自先秦以来,灌溉了不知多少良田,若是他也能主导这么一座渠道的落成,是不是也会青史留名?
然而真正到了九泽湖畔,开始勘察时,裴若才发现这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上百里路,要一处处走过,纵横交错的水道,要逐一摸清。光是前期准备,就折磨的人脱去一层皮。然而这艰难行程,让他第一次发现农人耕田,是如此艰辛。
他出身世家,所接触的,只有亭台楼榭,华宇豪宅。就算去过田庄,也是赏赏春花,品品稻香。田地究竟是怎么耕种,农人究竟要如何劳作。他其实一无所知。
而这场大旱,彻底解开了那层朦胧面纱。一家老小轮换背水,只盼让麦苗多一份存活的几率。三五成群的村人械斗伤命,只为抢一处快要断流的水道。这田地里,种的哪是麦谷,分明是斑斑血泪!
明明九泽这个大湖就在眼前,但是三五里外,田地依旧干涸。若是有一道渠呢?一道可灌溉良田的大渠,会变成何等模样?
裴若彻底沉下来了。沉浸在绘制图纸,推敲地理的劳作中。曾经的世家风范,被抛在了脑后。每日随一群勘绘校官跑来跑去,写写算算。一日也未曾停歇。
因此,才有了眼前的成果。
看着河道中仍在搬沙叠土,挥汗如雨的役夫们。裴若紧了紧拳头,突然对祖台之道:“祖参军,我随你一同去吧。”
祖台之已经准备前往最后一处工地,突然听到这句,颇为讶然。但是很快,他就颔首应下。这段工程太重要了,自然是能用的人越多越好。两人也不耽搁,动身向那处工地赶去。
七天后,矗立在河渠前的围堰,终于被砸开了口子。潺潺细流只花了片刻,就变作怒啸的水龙,冲破堰体,汇入沟渠!一条条银亮的水带,在无数人的欢声中流淌起来,涌向那干涸已久的土地。
作者有话要说: 都安堰就是都江堰,以当时的县名称呼。
晋书:怀帝永嘉三年五月,大旱,襄平县梁水淡池竭,河、洛、江、汉皆可涉。
黄河、洛水、长江、汉水全部枯竭,可想而知,是全国性的巨大旱灾。也是这场大旱,给历史上西晋敲了丧钟。
第330章 求活
“九泽渠终于建成,这下晋阳可免去旱灾了。”身为司户主事, 段钦也没少操心水利建设。当消息传来, 他着实松了口气。有了水, 大片田亩就能挂穗饱籽,不至于颗粒无收。
“只是晋阳一地。”梁峰面上倒是没有太多喜色。
九泽湖在西河国和太原国之间, 算是并州境内最大的湖泊。这工程的目的,就是引汾水和湖中水流,灌溉周边土地。
为了修九泽渠, 梁峰专门抽调了两万役夫, 数百官吏, 花费不知多少人力物力。然而就算有刺史府全力支持,半年时间仍旧太短。现在完工的, 只是朝向晋阳方向的渠道。也就说, 新渠能灌溉的, 只有太原盆地内的部分土地。这比起郑国渠、都江堰那种能流传百代的巨型工程, 可差的太远了。
更何况,遭受旱灾的, 何止晋阳一地?
“冀州、司州的深井, 挖的如何了?”梁峰问道。
就算不下雨, 地下的水资源也不会骤然消失。若是能打出深井, 就能保证附近村民的基本生存条件。这在大旱时, 也极为关键。
“有几处成功凿出了井。各郡都在想法子,至少保证百姓吃水。”段钦叹道,“问题是冀州有些河道水位下降, 无法通船了。”
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自开春大旱,前来海兴港的客商就少了大半。民生受影响,经济自然也要停摆。亏得去岁新港都是用粮食结算,沿线各州郡都设了粮仓,有不少存粮。否则光缺粮一样,就能要人性命。
梁峰眉头微皱:“有了新渠,并州勉强能保证夏收。其他地方,要视灾情减免田赋。派人下去查查,若是冀州继续旱下去,就组织役夫开挖河道,修缮道路。尽量征用那些遭受旱灾的百姓。让他们以工代赈,有口饭吃。”
这一切,都是为了稳定人心。免赋税可以让百姓安心待在家中,不至于被酷吏逼得逃荒。修缮河渠和道路,则是尽可能在花大笔粮食赈济的同时,提前完成大型基础设施。若是放在平时,一口气动用数万人修路通渠,极可能引来民变。但是灾时就不同了,人人都知道这是活命的法子,反倒更好组织人力。况且河水下降,为修运河提供了便利,而挖出的河沙、碎石,又是铺路的材料。如此一来,岂不互有裨益?
“此事还要谨慎。灾年不同以往,若是一个不好,反生祸端。”段钦却没有那么轻松。灾年时,人们的承受力也不同往日,再加上大批流民涌入,一旦官员们掌控失当,立刻要糟。
“总好过让百姓流离。”梁峰哪会不知道其中关窍?只是事已至此,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其他有条件耕种的地方,也要补种谷子。就算大旱持续,夏耕也不能彻底忽视。农事官整理出的抗旱法子,一定要传往各县!”每到这时,梁峰就会想念后世的土豆、地瓜等作物。耐旱、产量巨大,若是能种,不知能救活多少性命。然而现在,能够依靠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农事经验了。
经过几年培育,并州的农事官掌握的技术,也开始丰富。春耕时更是总结出了一套抗旱的办法。比如深耕土地;把秸秆碾碎铺地,保护田地墒情;以肥代水,增加肥料供给;还有谷类拔节期、灌浆期大量浇灌,促使结穗。这所有的东西,其实早就有农人掌握。只是口耳相传,永远只能局限在小范围。而到了并州,所有经验都被写入书册,一层层下放,由农事官宣讲,教谕百姓。
农事是农耕社会的头等大事,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好在如今三州的基层官吏,大多是经制科或崇文三院考取的,没有任官不任事的恶习。只要官吏勤勉,政策通达,控制旱情造成的影响,未尝没有希望。
只是……并州面对的麻烦,不仅仅在天象。这次旱灾,涉及了北地大部分州郡。一旦大规模灾情形成,他治下的三州,便会成为敌人觊觎的肥肉。那时才是麻烦。
如今之计,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渡过难关了……
天一日一日热了起来,春去夏至,又进入了农忙时节。然而今岁,北地冬麦几乎全部绝收,不少地方补种了谷子,但是天公仍旧不作美,大旱不歇,滴雨未落。
在黎庶的哀嚎声中,五月来临,旱情也达到了顶峰。黄河、洛水、长江、汉水,这几条哺育万民的大江大河,尽数枯竭,浅者可涉水而渡。
天灾至,战事起。辽东大旱,平州都督崔毖联合宇文部攻打慕容部,段部得讯后,插手助阵。曾经拉起十万兵马的雍州行台,再次死灰复燃,于秦州境内起事,讨伐匈奴伪汉。就连荆州的乱兵,也开始骚动,攻打州郡,赶跑了刺史王澄,自立了个都督。
作为中原腹地的豫州、兖州,又是另一幅面貌。
留在这里,恐怕也没什么用处了。坐在帐中,石勒盯着面前微弱烛火,心事重重。这两个月,他一直带兵在豫州扫荡。之前王弥的部众占据了不少城池,又被晋军夺回了数郡,可以打的地方着实不少。
攻破坚壁,入寇郡府。这段时日,光是姓司马的,他就杀了上百。莫说其他公卿士族。最初也获得了不少钱粮。但是随着旱情加重,情况有变。
有实力的世家尽数南迁,去了扬州。剩下的则避入深山,壁垒重重,十分难攻克。而庶族和那些小城,就算打下,拿到的粮草也颇为有限。至于百姓,能逃的早就逃了。豫州大半落入手中,但是困境未解,反倒因为扩军,变得更加艰难。
下一步,要如何走呢?
旱灾持续的时间太长了,五月还未落雨,今年的收成估计没法指望了。当年他逃荒离开并州,也是如此。莫说今年,恐怕明年也极为难捱。
而他手下的兵士,可等不了两年时间。养活这十数万张嘴,需要的可是一大笔钱粮。若是不想个办法,军心涣散,他打下的地方,又要如何守住?
也许该收拢些士人,帮他料理政务。石勒也算后知后觉,发现了那些官吏的用处。没有人主政,占下的地盘不过是白地一片。辛辛苦苦打下来,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还有什么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