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调香师(17)
思量良久,终于还是开口道:“我觉得恤孤院有点儿不正常。”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秦非然一眼,见他没有表态,才接着说:“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那几个女孩子太乖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不是说学佛的孩子,在悟了佛理之后,大多都会变得性子平和么?”
“是,是这样没错。”柳雁欢挠了挠头,“我说不上哪里不对,就是一种感觉。佛学的平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气质和修养,可这里的孩子所散发出来的感觉,却是压迫之下的惶恐。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教璨容学琴么?她总是看节拍器,你知道我拿起节拍器看到什么?”
“什么?”
“窃听器,节拍器上为什么要装个窃听器?他们想知道什么?”
“你的意思是,刚刚那个失踪的孩子,原本就想逃离恤孤院?”
“对,她宁愿选择逃离。”
话音刚落,他就见秦非然把脑袋转向一边。
柳雁欢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本来恤孤院这样的机构,是他们的避风港,在恤孤院里有吃有喝,可她们宁愿跑出去露宿街头,也不愿留在恤孤院。”
“你的意思是,恤孤院内部出了问题。”
“没错,学佛者也有人面兽心的,孩子又是最好拿捏的对象,保不齐内里的一些东西,你这个出资人都被蒙在鼓里。”
秦非然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已经戌时了,他站起身来说道:“我们回去吧。”
一闻此言,璨容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冷战。
柳雁欢走上前,牵起她的手。一双冰凉的手微微发着抖,璨容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是没有甩开。
这之后在寺院的生活依旧安逸而乏味,柳雁欢仍旧会去恤孤院探看孩子们,而那个丢了的女孩,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日,柳雁欢正在禅房午睡,忽然听见楼里传来了丝丝缕缕的钢琴声。他翻身坐起,悄悄来到琴室门前,就见璨容坐在钢琴前,一遍遍地练着柳雁欢教她的曲目。
小姑娘的发上扎着红头绳,身上穿着初春应季的连衣裙,坐在琴凳上弹得异常专注。
连柳雁欢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察觉。
一曲终了,璨容身后传来一阵掌声,她诧异地回头,就见柳雁欢站在琴凳不远处,正微笑着注视着她:“弹得很不错。”
璨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却又很快收敛起来。
柳雁欢从身后掏出一个扎着缎带的礼物盒,递到璨容面前:“生日快乐,可爱的女孩。”
璨容瞪大了眼睛,生日的日子是她自己定的,也就是她来到恤孤院的日子,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
“先把眼睛闭上,等你睁开时一定会有惊喜。”
“哐”的一声,璨容疑惑地睁开眼睛,就见节拍器已裂开了两半,而柳雁欢正手握一把袖珍消音手/枪,
柳雁欢紧盯着她脸上的表情,拿着被毁坏的窃听器轻声对她说:“璨容,不用害怕,千里眼、顺风耳统统被我打碎了,坏人听不到你说话了,以后遇到坏人,我就用这个灭掉他。”
“来,打开礼物看看。”
璨容纤细的双手颤抖着打开礼物盒,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只精美的蝴蝶结出现在她眼前。
这时,柳雁欢转过身,刚把枪别好在腰间,就感觉后腰被人抱住了。
“她叫凤莲。”他听见璨容的声音颤抖着。
“谁?”
“那个跑掉的女孩,叫凤莲。”
柳雁欢回过身,将璨容轻轻地搂进怀里,安抚性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为什么要跑?”
璨容又沉默了。
“璨容能将秘密悄悄告诉先生吗?先生保证不透露给任何人。”
“有人和我们说,我们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都会被知道,因为他们有千里眼,有顺风耳,那个节拍器里就有一个,他们能够知道我们的秘密。”
柳雁欢听得心里难受,他缓缓摊开手,掌心处是那枚已经被打碎的窃听器。
“因为……因为……”女孩话还没说完,眼泪先流出来,将柳雁欢的肩头沾湿了。
“因为凤莲姐,已经过了十六岁生日。”
“那又如何?”
“那些人说,猪仔已经熟了,可以卖了。”
柳雁欢愣住了:“你是说,恤孤院的女孩子……长大了会被卖掉?”
璨容缓缓地点点头。
柳雁欢不断轻抚着她的后背:“卖到哪里去。”
“有的卖给人家当小妾,有的卖给人家当丫鬟。”
柳雁欢搂着怀里轻飘飘的女孩,心底一片冰凉。
见柳雁欢愣神,璨容急了:“先生,您可不可以再带我出去玩一次,再过几年,我也满十六岁了,那些人就会把我卖掉,我不想被卖掉。”
“璨容不用害怕,先生会想办法帮助你的。”
说完,他背转身去,吸了吸鼻子,再出门时已经恢复了礼貌得体的表情。
门外,秦非然正等候着,见柳雁欢出来,低声问:“如何?她说了什么?”
柳雁欢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窃听器,秦非然刚要伸手拿,柳雁欢就将手握成拳,往后退了两步。
“你怎么了?”秦非然察觉到了异样,“你手里的是什么?”
柳雁欢牙关打着颤,唇边泛起冷笑:“怎么,恤孤院的出资者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秦非然皱眉道:“她到底说了什么?你这是在怀疑我?”
第27章 小叶檀香
柳雁欢从腰间拔出手/枪,瞄准悬挂在秦非然身后房梁上的灯笼,扣动扳机,只见灯笼啪嗒一下掉落地上,裂成了几瓣。
“我不该怀疑你么?恤孤院是你出资兴建的,里头的猫腻你是真不知情还是装聋作哑?”
“既然你这么问,心里就笃定了我是帮凶。”说着,秦非然一步步靠近柳雁欢,“我要怎样自证清白你才愿意相信我的话?”
“找出事件的始作俑者。”
秦非然玩味道:“那么,你能告诉我刚才的情况吗?”
柳雁欢脸色稍缓,把枪别回腰间:“节拍器里果然装着窃听器。”
“窃听器?”秦非然脸色铁青。
“方才璨容亲口告诉我,恤孤院的女孩子到了十六岁,都逃不了被卖的命数。”柳雁欢紧盯着秦非然脸上的表情,“你注资此处……究竟是不是为了……敛财?”
秦非然一张脸冷至冰点,他像是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忍不住冷哼出声:“敛财?”
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刻,却见柳家的小丫鬟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大少爷,奴婢终于找到你了。”
柳雁欢诧异道:“怎么了?”
“不知为何,那释空法师不愿意再帮太太解厄,无论太太怎么说,就是要将我们送走。”
秦非然和柳雁欢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
“走,过去看看。”柳雁欢跟着小丫鬟回到了祥瑞寺。
刚走到寺门口,就见下人成箱地搬东西,陈桂芳坐在屋里,正由着丫鬟替她抚胸口。
一见柳雁欢进门,她就不迭地抱怨开了:“他这算什么?原先信誓旦旦能替我消灾除恶,现在翻脸不认人,真当我陈桂芳软弱可欺?!”
被她支使去问话的下人回来,刚一进门就吃了陈桂芳一个眼刀子。
“那秃驴怎么说?还是要赶人?”
“嗯。”下人小声应了,眼看着陈桂芳冷了脸色,忙将一盘糕点端上,“夫人,您尝尝这寺中的绿豆糕,败败火。”
陈桂芳当真一口气堵在心头,很不痛快,拿起那绿豆糕三下五除二咽了下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陈桂芳正指挥着下人搬东西,忽然脸色骤青。她紧咬着嘴唇,却抑制不住额际冷汗的滑落。
当她整个人蜷缩着蹲在地上时,下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忙上前搀扶道:“太太,太太,您这是怎么了?”
陈桂芳腹痛难忍,只能哀声叫道:“茅房……茅房……快扶我去茅房!”
下人不敢耽搁,一路忍着陈桂芳的怨骂将她送到了茅房。
陈桂芳上吐下泻折腾了好一阵,险些没疼晕过去。缓过劲儿来就揪着那劝她用糕点的下人,嚷着要治她的罪。
柳雁欢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下人,沉声道:“这盘绿豆糕,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下人颤声道:“是……是五太太给我的。”
陈桂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嘴里叫骂道:“是她,一定是她,她就想毒死我。”
柳雁欢蹙着眉,让人将程珂芳唤来。
程珂芳还是一派朴素的打扮,乌黑的秀发用一根簪子挽起,未着脂粉却像清水芙蓉,分外自然,很是好看。
比对之下,陈桂芳就十足的泼妇样儿,一见程珂芳进门,抬手一个茶杯就砸了过去:“你这个毒妇,你还有脸来?!”
程珂芳被砸了一身水渍,眼神中却透着无措和无辜。
柳雁欢轻咳一声,问道:“五姨娘,这绿豆糕可是你让人送来的?”
程珂芳看了眼那糕点,颔首道:“是。”
陈桂芳破口大骂起来:“你个贱蹄子,在里头搁了什么?”
“我……我……这糕点不是我做的,是寺里的吃食!”程珂芳争辩道。
“那你到后厨去做什么?”
“我去给三少爷做吃食。”
“什么?!给雁均做吃食?!你把雁均怎么样了?!”陈桂芳的语气,简直恨不得将程珂芳生吞活剥了。
“我……”程珂芳百口莫辩,直到柳雁均从门外跑进来。
“娘,你别怪五姨娘,她给孩儿做了好吃的,您看,我一点事儿也没有。”
柳雁欢问道:“你给雁均做什么了?”
“做了芙蓉酥,用了荸荠、香菇、木耳,都是些素菜。三少爷本想尝那绿豆糕,我想着绿豆性寒,大人吃了没事,孩子却受不得这份寒凉,就没让他碰。”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陈桂芳阴沉着脸。
“妾身不敢,只是妾身真的没做过。您想想看,若真是妾身动的手脚,又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呢?”
陈桂芳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又见亲生儿子都站在外人那头,登时更加气闷。
因着陈桂芳这一病,众人都走不成了,寺里只好给他们准备了斋饭。
饭桌上,柳雁欢又见到了秦非然。他吃相文雅绅士,柳家丫鬟的视线总围着秦非然转。
这一边两人各怀心思,那一头柳雁均吃得非常开心,吃完一碗,又添了一碗。
柳雁欢笑道:“今天饭量这么好?”
柳雁均打了个饱嗝:“除了五姨娘,再没有人能做出比这寺里更好吃的斋饭了。”
饭桌上,程珂芳笑了笑,伸手给柳雁均盛了碗汤。
饭后,众人各自回房。
稍晚些时分,又传来陈桂芳的呻/吟声。
柳雁欢的厢房与陈桂芳的院子离得近,便打发人去问。
“太太的头风犯了,现如今正煎熬着,已经摔了好几个颈枕了。”
“寺里打发人来瞧过了?”
“瞧过了,说是气血亏虚,需要静养,可那头风却是难以缓解。”
柳雁欢长叹一声,提起药篓子,阖上房门就往山包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