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秦帝国教书的日子(127)
“那先生打算葬在哪里呢?”张苍平和的问,只是声音中的压抑还是让人担忧。
顾衍温和的笑着说,“不孝子孙还是不要回祖坟了吧。”他常年不在家,位居丞相也没有给家族带来什么荣光,甚至兄长现在还是一个普通的侯爵,身无一职赋闲在家,子侄们都是靠自己的能力考取功名,从未用他的名字来抬高自己的地位。
这是既定的事实,张苍理解的点点头。他尽量让自己轻松起来,然后说,“陛下说不定会让您陪葬皇陵,在临潼找一片地方怎么样?”临潼是皇陵所在,如果顾衍要陪葬的话在那里建陵墓是很不错的选择。
顾衍摇摇头,“我不会去问陛下的。”这个事要和嬴政确定,但是顾衍不愿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嬴政。
和他相伴多年的张苍立刻明白了顾衍的意思,他叹了口气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转而说,“那先生打算怎么办呢?”并且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说什么葬礼从简,不设祭堂这种话。
顾衍习惯的将目光投到窗外,即使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无意识的用手摩挲着腰间的剑柄,然后淡淡的说,“如果要我自己选择的话,将我的一部分撒入渭河,一部分撒向秦岭,一部分送还给兄长吧。”即使不打算回祖坟,他还是希望能回到亲人的身边——即使的一部分。
‘咣当’
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惊动了顾衍也惊醒了刚刚听到答案呆愣在原地的张苍。张苍立刻起身拉开房门,然后就看到自己的小师弟正蹲在门口捡散落一地的杯盘。
他绕过地上的水渍,将盛着蜜水的壶扶正,因为有盖所以没有水洒出来。他按住甘罗有些颤抖的手,然后低声说,“莫要让先生忧心。”
甘罗眉目沉静,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气息调整成平时的节奏,然后和张苍一起将东西收拾好后装作镇定的缓步走进室内。
顾衍果然贴心的没有问什么,甘罗明明只比顾衍小九岁,但还是在他空蒙的目光下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他嚅嗫着唇角,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少年时他还能自认为理智的分析政务,做出自己的判断,但是如今年岁渐长,看着先生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反而感性了起来。
他忽然想怪罪陛下,先生为国尽忠几十年,和他互相扶持半生,无不做到尽善尽美。大秦疆域辽阔,百姓安居乐业,风调雨顺,哪一处不是先生没日没夜的工作,用自己的心血换来的?哪一个功绩不是可以彪炳史册的?
就是退一万步说,先生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如今大秦不需他了,陛下就如此着急的架空先生。
甚至逼的先生,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就为自己考虑身后事,甚至想要将自己挫骨扬灰。
他抿着嘴,声音有些颤抖,但发现自己其实问不出什么。
顾衍像是小时候那样摸摸甘罗的脑袋,然后笑着说,“阿罗怎么了?”
“先生先生何至于此”在他看来,陛下毕竟还念着旧情,而且两个人也还算君臣相和,哪里到了这般地步?甘罗声音干涩的问道,“昨日不是还定下了新的民族政策和海外建设问题吗?陛下和先生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慢慢消散在空气中,他说不下去了,因为甘罗知道,其实陛下真的厌弃了先生。
先生用自己的前半生建立了一个完整的国家治理体系,到如今,这个体系非常的完整,他的继承人候选甚至有十个之多。这个国家,再也不是非先生不可了。
或者说,这个国家再也不是缺谁就不能运作了。
“并不是非我不可,不是吗?”顾衍笑着说,他整日曾经一样,宽和的轻轻敲了敲桌子,让甘罗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
他习惯性的眯起眼睛,然后温煦的说,“现在想想,好像从未和你谈论过我。”顾衍轻声道,“很小的时候,我其实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时我身体羸弱,家里总是找巫医来,我甚至被巫医吓的晕厥过。”这也是他从未来来到此处的契机。
“后来身体好了些,可还是终日在榻上看书很少下地走动。那个时候我才五六岁吧,有一天看到农人辛苦耕作,忽然就想说不定我可以帮帮他。于是就向大人要了几分地,自己胡折腾。后来,这几分下田竟然真的被我整治成了中田,这件事就被报给了岐山的县令,后来辗转进了昭襄王的耳朵。眼睛也是那个时候瞎的。”
甘罗和张苍从来没有听起顾衍说过自己的过去,也很少了解顾衍的内心。所以当顾衍真的说起这些时,就连年长的张苍都悄悄从外间进来坐在甘罗旁边,就像小时候在顾衍身边听他说些神话故事一样。
“其实在那之前,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治国理政的才能。唯一的愿望不过是在岐山找一片地,能吃饱穿暖有书看就好了。如果大人不想我分家出去,就在家中做个米虫也不错。”谈起五岁的自己,顾衍眉目间多了些柔和,他接着说,“后来我就想,是否是我改变了大家的生活,所以天道在惩罚我呢?我那些不知什么时候存在心间的知识,是不允许告诉大家的。”当然,顾衍知道是因为自己从未来而来,改变了这个时空才会受到惩罚,只是并不能直接和自己的学生们说。
“九岁那年,昭襄王来岐山祈年宫,可能想起我那微不足道的功绩,然后就召我觐见。我本以为自己会得个农官什么的,只是没想到啊——”顾衍没有再说,因为后面的事情甘罗和张苍都知道,甚至可能全国的百姓都知道,他十岁那年成为了当今皇帝的老师。
“当时的我可能真的觉得自己是天纵奇才,当为百姓尽心,胸中有无限的报复和理想。甚至,有些骄傲。只是,那种报复还没有到要为百姓奉献一生的程度,其实有的时候我们选择自己人生的契机,不过是一个念头。而当时我的念头,不过是想为身边的人做些什么而已。”
“在遇到陛下后,我忽然发现只要陛下理解我所说,那些知识就不会给我造成负担。所以我就想,陛下可能就是天命之子吧!我们相谈甚欢,陛下也是个好学生,别这么吃惊,阿罗,要知道虽然我教了不少学生,但陛下依旧是我见过最聪明的那个。”
“我忽然觉得,其实自己能做到更多,不仅仅可以帮助身边的人,说不定可以帮助万民,于是后来,我借陛下的手去实现自己的报复,而陛下利用我的才能去建立万世功业。”
“我们互惠互利。”说完他还笑了一下,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后来,我因为教陛下一些机械方面的知识,昭襄王把辞退了我。当然,那其实是一种保护,让我能远离愈演愈烈的王位之争。我回到了岐山,但是依旧坚持给还没有继位的陛下写信,写一些自己觉得有用的设计图——那些图,阿苍应该都见过,现在还在太学的图书馆里。只是这样的五六年过去,我越来越不满足于那些自我感动,我知道自己还能做的更多,我开始期待百姓们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并且对未来充满希望。”
他温和的说,分析自己的内心就像是在分析对手一样,毫不留情。甘罗有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先生可能是用钢铁做的心,不然为何会如此冷静?
“好在,陛下还记得我。我觉得是我坚持不懈的写信,让他没有忘记远在岐山还有个人。”当然,现在从咸阳到岐山也不算远了,如果骑马走官道可能也只要两、三天。
顾衍平静的谈起那时的情形,“在陛下召我回咸阳的时候,我当时其实是犹豫了的。我确实希望能为百姓做些什么,甚至幻想过改变万民的生活,但是就像我曾经那样迷茫一样,我不知道仅仅是自己的想象,真的可以吗?或者说,即使努力做到了,真的是百姓们所希望的吗?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自己很自私。”
“如果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想法,就去贸然的改变别人的生活,这和那些后来被我铲除的奴隶主和大贵族有什么区别?我甚至厌弃自己。”
“可,我当时并没有看出来。”张苍忽然插嘴,他就是那个时候正式成为顾衍学生的。他还记得当时陛下亲自来找先生,两个人看上去非常合拍,就像是伯牙钟子期那样互为知音一样。回忆里,全都是先生教导孩子们的场景,还有做豆腐豆油,炼钢的样子,全然没有任何消极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