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棺GL(15)
她见宋十九闪着灯芯一样亮堂的双眼极其认真地听,便又道:“於玉釜中煮取汁,制返生香。将返生香置于死尸鼻下,死尸闻之,复乃活。”
“竟有这等奇事。”宋十九脆生生道,又问月娘,“那你可找着这反魂树了?”
月娘将扶着阿婉棺木的手收回来,轻吸了吸鼻腔,道:“三年。我一面上奏求请收编阿婉的文集,一面倾举国之力寻反魂树,终于先天二年春寻得。”
她行至自个儿的骸骨前,蹲下去,将指尖同向前伸抓的骨节相对,似在安抚,又似在慨叹,甚至还有隐隐的愤恨,她自白骨的间隙中将食指探进去,里头空空如也,倾世珍宝亦化了黄土。
她轻叹一声,道:“先天二年,我因权势过盛,为帝之不容,被迫自尽,我含恨饮毒,唯一桩心事未了,拼力逃至这山林,于生门墓道入这阿婉墓,欲将返生香置于她鼻端。”
她伸手摩过自己泛黑的头颅,笑得胸腔发震:“差一点儿,不过一点儿。”
阿音这才明白她的未尽之言是何意,原来如此。
“最难平不过是,我从未向她吐露过半句情意,我只要她返魂复生,听我一句心底话。”
“三两步,差了,便是差了。”她紧紧搂着手中的头骨,用力得好似要陷进去,可到底是成了鬼怪,竟连疼痛也不再眷顾她。
她靠坐在阿婉的棺前,头轻轻抵着木材,恍惚道:“你方才问的那一句,阿婉还记得我,竟连我尸骨也认得。如此,孤魂野鬼许多年,也罢了。”
阿音沉沉叹了口气,对上李十一讳莫如深的双眼,猝不及防地怔了怔。
“十一?”阿音轻声唤她。
李十一反手抚了抚干燥的墙面,摇头道:“你既有返生香,为何不自个儿用呢?”
“你若用了,留得青山在,又怎会有憾事呢?”话音坠地,字字诛心,偏偏李十一冷淡的面容好似只是问了个天气,她行至月娘的身侧,蹲下身平视她:“那反魂树,不是真的,你一早便知道,是不是?”
众人愣住,月娘闻言一震,惊恸万分地望着面前的人。李十一的双眼黑白分明得厉害,里头什么都没有,只如实地倒影出眼前人狼狈得难以遮掩的慌乱,她张了张唇,不肯听话的眼泪终于砸了下来,一颗一颗豆大似的,她涕泗横流的样子难看极了,丝毫不复方才沉稳镇定的帝女模样。
涂老幺最怕姑娘哭,伸手想要拉她,却见她眼眶鼻尖通红,眼下堆得同皱起的布帛,太阳穴的青筋随着肋骨一凸一凹,仿佛极力想要克制住忍痛于心的抽泣,却将自己的软弱纤毫毕现地暴露了出来。
她泣道:“我……我。”
李十一的眉头紧锁,她不愿去戳月娘的软肋,可潜伏于记忆假象下的苦楚,才是真正的难平之意。
她前几日翻《旧唐书》时,恰巧阅过了太平公主同上官昭容的生平。
“你以伪药欺人骗己,只道若再勉力一步,能将阿婉复活,便可免于悔恨。执念至斯,竟千年不散。然而,你口中的阿婉,究竟是怎样死的呢?”
月娘豆大的眼泪坠到地上,砸起零星的尘埃,她的青筋自额角炸起来,盘蛇一般蜿蜒至耳后,用力得脸侧的肌肤竟发青发白,她咽着眼泪,咬牙望着阿婉的棺椁,终于哽咽道:“我以为,她心里没有我。”
她同阿婉,亦友亦敌。友是闺阁之友,敌是朝堂政敌:“阿婉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谁能晓得她哪一句真,哪一句假呢?”
月娘抽了一下濡湿的鼻翼,颤着声儿笑道:“景龙四年,唐隆政变,我与阿婉一同拟诏,立李重茂为太子。随后,韦后干政,我便又结盟隆基,清除韦氏党羽,废了李重茂。阿婉却同我说,李隆基野心勃勃,不甘人下,必有兔死狗烹之举,又兼有忠于中宗之义,仍力保重茂一派。”
“她同我站于你死我活的对立面,不肯与我说一句软话,我与她争吵不休,恨她心肠冷硬,又欲巩固与隆基之盟,便未置一言,由李隆基将她打为韦氏一党,斩于旗下。”
“我权欲熏心,自食恶果。”月娘仰头一笑,将后脑勺在阿婉的棺木上重重一磕。
李十一兀自一叹,随后曲起双腿,将小臂搭在膝盖上,轻声问她:“既有立场相对之恨,又为何有亲题铭文,主领丧仪,强求复生之举呢?”
“因为,因为……”月娘嘴唇抖得如至冰窟,连带着牙齿都碰得咯咯作响,她道,“我整理她遗物之时,发现了幼时一同念过的一本书。”
“那案上方,显见是新翻过的。里头夹了一页纸笺,只以飞白体书了八个字。”
李十一心内一滞,听见月娘轻轻说。
“终我一生,难寻太平。”
作者有话说:
1.上官婉儿墓志铭,太平公主题: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2.上官婉儿墓志:太平公主哀伤,赙赠绢五百匹,遣使吊祭,词旨绸缪。3.反魂树和返生香出自《十洲记》。前面的墓室格局参考了真上官墓。4.“终我一生,难寻太平”出自《大明宫词》,前面标题的时候说过了,这里出现了就再说一遍。
第17章 终我一生,难寻太平(七)
墓室里响起若有似无的呜咽声,不知是风来了,还是云散了。煤油灯始终一言不发,玻璃上的倒影却清晰得异常残忍,昭然若揭地提醒众人,风华已逝,一千三百余年。
“唉。”涂老幺头一回如此唏嘘,大老爷们儿蹲在地底唉声叹。
阿音倒是同方才李十一那样靠在墙壁上,垂着头不晓得在想什么,半晌才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嘴角,嘲讽又落寞。
李十一梗了梗喉头,隐隐透着酸胀的难受,但她只是默不作声地将燃尽的烟管子收起来。
相见不如不见时,记得也未必好过忘记。
月娘无魂之烛一样望着阿婉的棺材,最可悲不过是,她骗了自己这样久,却偏偏什么也不记得,她同阿婉秘而不宣的情意,到头来也要旁人来拆穿。
那个身着胡服,咬牙咽血的天之骄女,匍匐到地底下,伸手划拉出血痕,想要抓住的,不过是永失所爱之后,不肯面对的悔恨同愧疚罢了。
只消一步,她便可以将不知真假的返生香置于阿婉鼻下,抱着阿婉复生的希冀,前尘尽消地闭目长眠。
她还有一个不曾言明的私心,她想要阿婉醒来,抱着她冰凉僵硬的尸身,如她当时那样彻头彻尾地痛哭一番。
她同阿婉之间,也唯有黄泉相隔之时,才肯在对方面前哭。
然而她差的又何止那一步呢?
十四岁那年,上元节,长安城华灯初上,她同阿婉换了男装出宫游玩,小小才人的侧脸留在公主的灯影里,公主的侧脸落在才人的心尖上。
十六岁,帝之掌珠太平公主下嫁城阳之子薛绍,八音迭奏礼乐齐升,拆县墙以通婚车,灯笼直燃到天上去,万千盛大中骄纵的新妇捏着裙角,阿婉的身影隐藏在郁郁葱葱的柳树下。
三十往后,她渐渐忘了才人同公主的故事,权势刻进了倨傲的骨子里,只在回廊下拉着幼小的子女,偶然望见奉书而过,蹙眉问政的昭容。
她同她持剑相对,红眼散发,却也曾掀被同眠,问山月知不知女儿心底事。
只是人总善于遗忘,在化作鬼魂之前,便忘了个干净。
阿婉总归比她要聪颖一些,早赴黄泉,一碗孟婆汤,抿笑辞月娘。
角落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一抽一抽的,克制极了,又微弱极了,李十一抬眼一瞧,见宋十九咬着下唇,下巴同锁骨轻轻抽搐着,温热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往地上掉。
李十一扫一眼阿音,阿音心领神会地将宋十九的头按到自个儿肩膀上,捂了捂她的眼睛,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
李十一抬手抵了抵鼻端,瞥一燃尽的煤油灯,站起身来扫扫衣裳上的浮灰,薄声道:“走罢。”
涂老幺兴致缺缺地站起来,抖了抖发麻的腿筋,俯身拎起灯。
月娘却望着地上的散尘,摇头道:“将我留在这里罢。”
众人一怔,又听她道:“寻了这许多年,倦得很了,不想再走了。”
她抬头,对李十一颔首:“将墓封了,有劳。”
李十一嘴角微动,却最终未答话,上下睫交缠一瞬,点头应承:“好。”
行至墓口,李十一侧转回头,双唇缓动念了一声:“阿春。”
自墓里出来,已是月褪日升,凌晨的空气最是稀薄,也最是冲人,只一吸,便直往人脑仁儿中心处钻,凉得涂老幺一下子眼泪鼻涕一股流。
他停下来擤了一把鼻涕,又搓了搓干燥的手掌,阿音在他略前方一些,裹着温软华贵的长袍犯着困。
李十一自个儿走了一会子,停下脚步,回头看跟在身后半步的宋十九,她倒是不再哭了,却曲着柔嫩的手指,垂头默不作声地抹着眼泪,手上在墓里沾了灰,抹得眼旁深一道浅一道的,李十一怕她眼睛疼,便抬腕将她的手拿下来,问她:“哭什么?”
宋十九睁着濡湿的杏眼,肿肿的眼皮翻起来,眼角还挂着泪痕,嘴被咬得红艳艳的,她精巧的鼻翼一动一动,抬头望着李十一,小声道:“心里头十分难受。”
她十分乖巧地压抑着哭腔,可正是这点子委屈,令她的语调同神情瞧起来似被遗弃的幼兽,可怜极了。
“难受什么呢?”李十一偏了偏头,认真地低头看进她眼里,嗓音仿佛放柔了些。
宋十九咬唇想了想,又泪眼朦胧地望着她:“你也难受。”
“我?”李十一讶然。
“我知道呀。”宋十九低头嗫嚅,伸出指头戳了戳李十一的胸前,“你这里软乎乎,暖乎乎的,怎么会不难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