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鱼肉(下)(40)
感情比世间最精妙的机巧都要复杂,比绝代武功都要变化多端。
如今卫庭煦竟因不舍而无法痛快下手。
她甚至问过自己一个问题——一直维持现在快乐的日子不好吗?
“幸福”是魔,是搅乱人心的心魔。它使人软弱让人堕落,软弱和堕落得心甘情愿。
被甄文君呵护的日子里,她变得越来越温润。
当她不再锋利,便斩不死任何人。
她将再次变成九岁时囚于攘川的女童,被打断双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是她最害怕的事。
第159章 诏武三年
夏季的汝宁流金铄石火伞高张, 昼时东西二市内商家顾客稀稀落落,直到傍晚时分太阳从天顶划向西边开始, 人潮才渐渐出动,两个市集便逐渐热闹起来。
本来二更开始金吾卫就要敲钟宵禁了, 但在流火国的商队陆陆续续抵达大聿, 带来诸多新奇之物, 极大丰富了汝宁市集, 商贸越来越活跃。李延意下达了延迟宵禁的法令,给予了流火国商队极大的惠利, 让他们在大聿吃得满当当, 更有兴趣不顾生命危险继续往来。同时,流火国的黄金珠宝等资源少量陆陆续续地流入大聿,帮助这个贫瘠国家的渐渐复苏。
看到了好处, 李延意急于想要快些打通万向之路。
早日打通万向之路,更多的财富便会早日涌入大聿的国库。
李延意和司徒卫纶和大鸿胪薄兰共同商议, 大家都同意增加服役年限,整个大聿无论男女,从十四岁到六十岁的奴籍百姓都需要服劳役三年。
新法令颁布,劳役猛增, 国内最大的劳动力全部扑在了万向之路上, 李延意想的是赶在诏武三年之内将此路彻底打通。
她不能不急。
诏武三年中秋过后,北境的胡族又开始蠢蠢欲动, 边疆已经打了好几场战, 其实都只是胡族的试探而已。滋扰不断不知何时会突然开战, 李延意忧心的是大聿刚刚储备了一丁点儿的粮食,粮仓都还未填满,人丁还非常单薄,再开战的话别说粮草难供,人丁又会见底。到时候想要推动女女成婚新法的话肯定会受到强烈反对,让这项本就看似荒唐的法令推动起来更加困难。就算没人反对,李延意自己都深知不妥。
一切一切的基础都是黄金都是钱!李延意知道钱有多重要,知道万向之路的开辟意味着储备黄金和可供市场流通的白银珠宝疯狂涌入。
她做梦都想要。万向之路必须迅速贯通。
与此同时,北疆武将之选重新落入了中枢各家势力的眼中。
栾疆等庚拜党羽上疏请战,李延意便问他们可有合适的将领人选。不用说,栾疆等人自然推举了庚拜的嫡长子庚釉领兵北疆,以拒胡贼。
栾疆都已经想好了李延意否定之后进一步该如何劝说,没想到李延意居然一反常态答应了下来,大大出乎了栾疆的意料。不过李延意给庚釉的头衔并非镇北大将军之类的二品主帅,而是作为薄钦的副将驻扎北疆。
薄钦乃是当今大鸿胪薄兰的宗亲旁系的哥哥,今年四十二岁,正是精壮勇猛之时。之前薄钦只是个十分不起眼的洞春长史,李延意还未登基之前踏过千山万水,留意到不少人才,薄钦就是其中之一。
薄钦年少时曾有报国雄心,奈何不比汝宁薄家出身,洞春薄家在当时势力极为庞大的谢家和长孙家的笼罩下毫不起眼。在按照出身铨选的选官制度下薄钦一直默默无名,一直到三十六七岁了还是个长史,年少抱负几乎都要忘怀。
换做他人此时也该混吃等死了,但薄钦依旧没有放弃,每日勤习武艺博览群书,李延意一直派人在暗中观察他,见他的确是个可用之人便在两个月前将他调到了汝宁,让他训练禁军,李延意亲自确定此人乃是有雄才大略之人,便破例提拔他为四品建威将军,领虎符镇守边关。
薄钦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盼到了出头之日,对李延意的感激无法言表,唯有为她鞠躬尽瘁马革裹尸方能报答知遇之恩。
庚釉出生在大家世族,随着庚太后被封为太后,庚家更为显赫。庚釉乃是嫡长子,一向高傲,如何能够忍气吞声给个村夫当副手?庚釉一万个不愿意。
庚拜心里也不舒服,但李延意这回破格提拔薄钦让他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味。
按道理说无论是薄兰还是薄钦都没有资格获得现在的官职,李延意破格提拔多少会受到质疑。李延意能够完全不顾群臣质疑顶住压力拉拔同为薄家的人,给予薄家的期望可想而知。
不仅庚拜感觉到了李延意要重用薄家,尤常侍也都看在眼里。
“看来陛下对卫氏开始忌惮了。”
庚府的院子里那两只蓝绿孔雀十分扎眼,尤常侍望着孔雀眯着眼,看上去颇为高深莫测:“所以才会重用薄氏,甚至将驻守边关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薄钦。陛下想要用薄氏来制衡卫家。呵呵呵,总算是开眼了。”
庚拜把玩着手中鎏金孔雀雕纹香盒,目光一刻都没从它精致的盒身上移开:“陛下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都变了。想来应该是听到了什么关于卫氏的消息,不敢再全心依仗,这才想到了薄氏。这薄氏被拉拔起来吃亏的不止是卫党,你以为我们庚家就不会受到牵连吗?哼,陛下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个什么山野匹夫居然封了个建威将军,还让我儿给他当副将,实在气人。”
尤常侍本想再说,却见坐在庚拜身边的那位“新朋友”放下了酒杯,似乎也要开口,尤常侍便闭了嘴。
尤常侍常年在太后身边十分有眼力见,从进屋开始就发现这个陌生男人器宇不凡,庚拜似乎也对他颇为器重。
以往栾疆来时只是分给他小小一块木质的案几,而这位朋友不同,他的案几乃是纯金打造的黄金案几,案上从杯盏到食具不是翡翠便是玛瑙,更让尤常侍觉得稀奇的便是他手指上戴的那枚碧玺戒指。这枚碧玺戒指曾经是庚拜的心头爱,竟会就将它赠给此人,可见庚拜对他的赏识。
尤常侍看似在望院子里的孔雀,实则一直在暗中观察此人。
此人穿着一身青衫,山羊胡修剪得十分齐整,看上去四十岁左右,或者更年轻。他面色红润薄唇带笑,整个人充满了游刃有余的轻松感,不像是第一次参加重要谋划的小人物。
“不仅如此。”那人缓缓开口,“薄钦被天子破格重用,对天子必定十分忠诚。国舅爷所图北疆兵权不是一日两日了,天子便顺水推舟。令郎看似为薄钦副将出谋划策,实则是被天子捆上了战场。一旦国舅爷对天子不利,薄钦必定会以令郎性命威胁,到时候国舅爷便没有反击之力,只能任由天子摆布了。”
那人蜻蜓点水的一番话点醒了庚拜,庚拜终于将香盒放了下来。
越想越心惊,庚拜道:“还是怀远想得周全,绝不能让吾儿去北疆!”
“这是陛下在敲打国舅爷,让国舅爷趁早收手,不要惦记兵权了。”
庚拜愤恨道:“老夫也不愿惦记兵权!可那姓卫的妖女推行什么海纳变法,想要让一群蛮夫分权!我庚氏一族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为了守护大聿江山流了多少血汗,岂能说分就分!今日陛下会支持她推行变法,明日就会同意她斩除我庚家!虽那薄氏被重用,可说到底还是没办法和卫氏抗衡的,卫老儿和卫氏妖女的目标是老夫!是我们庚氏!只要庚氏垮台卫氏便能独揽朝政,他们狼子野心可不得卖力削我权势么?我要兵权绝非是想作乱,只求自保,只求在卫氏要将我们赶尽杀绝之时能有一丝自保的能力。难道这也不行吗!陛下为何就惦记着外人?我可是她亲舅舅!”
“国舅爷,这等气话莫再说了。”山羊胡的男人劝他道,“您虽贵为国舅,可在君王看来只有君臣的关系,她是君王您是臣,就算亲舅舅也是如此。”
“……老夫自然知道。哎。”庚拜长叹一声道,“都是卫氏妖女蛊惑陛下!卫氏真该千刀万剐!”
“想要让妖女死,其实并不难。”那人道,“卫庭煦现在人就在朝中,既然已经入仕有官职在身便有更多把柄可抓。”
庚拜道:“但那卫姓妖女诡计多端,只怕要抓她的把柄不容易。”
“卫庭煦的把柄难抓,但想要抓另一人的把柄却是十分容易的。”
“喔?你是说……”
“卫庭煦的深闺密友,甄文君。甄文君如今已是天子近臣,负责天子出入安全。这是个亲近天子的肥差,亦是容易丢脑袋最危险的位置。一旦天子有什么闪失,第一个要被问罪的便是甄文君。据在下所知,卫庭煦与甄文君情比金坚,感情非常好,若是被问罪卫庭煦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甄文君便是离间卫庭煦和天子关窍所在。一旦天子疑心卫妖女,不必国舅爷费劲,天子自然有无数的方法铲除她。”
“你!”庚拜想说什么又顿住了,看了尤常侍一眼。尤常侍立即会意,将门窗全部关了起来。
“你这是想要行刺陛下?!然后再将罪名扣在甄文君头上?”庚拜胡子都快倒竖了,指着那人。
那人淡定地笑道:“自然不是真的行刺,陛下只需受一点儿皮肉轻伤便可。一旦陛下见血,国舅爷可率私兵杀到护驾,到时候救驾的功劳国舅爷便可算上头功。当然,私兵不可太多,否则有谋反之嫌,只需二十人精锐便可。”
“可是天子行程一向私密,她要去什么地方老夫怎么知道?再说,又有谁有本事可以接近得了天子?天子身边那群追月军的娘们儿各个都很厉害,只怕还没让天子见血,行刺者就一命呜呼了。”
“这些国舅爷不必多虑,若是信得过在下的话,便由在下去办。”
尤常侍站在一旁都听愣了,这人究竟是谁,居然如胆大,布局都布到天子身上了!还要行刺天子!若是被发现那是全家掉脑袋的大罪啊!
庚拜哈哈笑:“老夫怎么会不信任怀远兄!只是……”
“只是国舅爷害怕么?”
“老夫有何所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要能搞垮卫氏还是值得冒险一试的。”
山羊胡男人离开了,尤常侍旁敲侧击地问庚拜那人是谁,为何国舅爷能如此信任他,不怕有诈吗。
“其他人都有可能使诈,只有他不会。”庚拜道。
“喔?”
“他是谢扶宸的人。”
“谢扶宸?”尤常侍听到这个名字情不自禁地捂住嘴。
“对,他便是当年谢扶宸叱咤风云时的谋士之一,方怀远,人称云孟先生。他一直藏在暗处没几个知道,老谢倒了之后他跑了出来,一直云游四方,其实嘛也就是逃亡。老夫早就听闻他才智过人颇有手段,就这样落魄在外实在可惜,便用一碗米将他收入麾下。”
“一碗米?”
“对,一碗米。人在落魄之时不会有任何尊严可言,一碗米便得了这样一个大便宜,也算是老夫的幸运了。当年也是这卫氏妖女搞垮了谢家,云孟对卫家有恨,他比我更想要卫妖女死。”
李延意并非不出禁苑,相反,她经常在禁苑和怀琛府两头跑,更需要去望君山祭祖,偶尔会去易靖园中赏花划船换换心情。
无论她去什么地方行程都是绝对保密的,而且身边必有追月军守护,戒备森严,想要靠近天子比登天还难。
甄文君作为追月中军校尉,李延意只要出了禁苑她便要全程追随,确保天子的安全是她的职责。
今日出发前甄文君收到的命令是天子要去大鸿胪府上和猛达汗会面,结果要出发之时李延意又说要去易靖园散心。原来之前的行程乃是虚晃一枪,多一层防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