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115)
那龙目如硕大的金珠,其中竖瞳细如薄刃,即便双目是灿金的,却予人无尽寒意。
她就这么鸷狠狼戾地望向渚幽时,像极了在看什么世仇。
渚幽被她紧紧盯着,迎着那寒凉暴烈的刚风往前走去,她再怎么蒙蔽自己的心,也没能将心底涌起的酸楚再摁下去。
兴许是见她走近,玄龙将巨尾甩得越发躁急。
这么一下又一下砸着地,饶是那身黑鳞再坚如磐石,也免不了会被砸出痕迹来。
渚幽抬手捂在了心口上,那颗狂跳不已的心撞得胸膛憋闷难忍,她近乎要喘不上气,那从心头泛起的酸楚直涌上头颅,连带着她的鼻眼也在发酸。
她好像有点想哭。
当年入魔时就是这般,只是那时愤恚满怀,硬是哭不出来。
“让我来共担此痛,莫要如此执拗。”她道。
长应哪是执拗,她只是不愿渚幽承上这么多她不该承之痛。
不论是剜骨还是断筋,这些本就不是她该承的。
长应未吭声,她那龙首又重重落在地上,随后便撘着地一动未动,呼吸间,头侧的杂草险些被连根拔起。
她依旧在瞪着那一步步走近的凰鸟,眸光冰冷绝寒,似要将其生吞活剥。
渚幽见她未松神,只好顿在了原处,未再往前一步。她逼着自己放松肩颈,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将眸光往别处一斜,说道:“罢了,你且在此休歇几日。”
长应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将龙身盘了起来,把脑袋搁在了身躯之中,就如同稚儿时一般。
她已许久未经受过如此之痛,三千年前她剿杀了古魔族。
因其古魔族血脉是烙在魂魄之中的,她不得不将万千古魔四散的魂全数找出,再一一将其肃清。
后来她心力不支,无意踏入了古魔圈套,在泯灭前连忙七分灵魄,还施出了那重塑肉身之术。
那时所经受的自然要此时要痛得多,只是她早已忘怀,心绪全凝在了当下种种。
她蓦地抬眼,见渚幽果真没有走过来,才又合起了双目,将痛吟尽数咽入喉中。
正当她松神的时候,身侧忽有疾风掠近,她猛一抬头,只见渚幽已步至她身前。
渚幽弯下腰,将素白柔软的手覆在了她的龙鳞上,那五指又细又白,底下的龙鳞却坚硬锐利。
长应的心陡然一震,没想到渚幽竟如此言而无信,明明作出一副像是不会再往前的模样,可趁她一时不觉,竟又步上前来。
可真不愧是……魔。
她哑口无言,心里像是堵着一口气,满心想着,这魔怎能这般!
渚幽垂下了头,丝丝缕缕的银发垂至她的鳞上,明明这些鳞片该是无甚感觉的,可长应却莫名觉得痒。
银白的发在玄黑的龙鳞上蜿蜒散落,恰似盘曲的溪流。
那发梢一扫,长应所受之痛好像减轻了丁点,也不知是为什么。
长应刚找回七魄便闭关了百年,如今出来也不过数日,尚未将人之百感尽数习得。
故而也不知自己为何被她银发一扫便不觉得那么痛了。
是那发梢太过柔软么,还是因渚幽一时间靠得太近?
长应金目圆瞪着,似怒非怒,一副被捉弄了又无处撒气的模样,明明长了副威风凛凛的样子,此时怒而不言的模样却怪可怜的。
渚幽轻挪手掌,并不觉得自己逗弄了一只龙有何好愧疚的。
毕竟这样的事,她百年前做得可太多了,那时长应还不是任她捉弄。
手掌下的龙鳞一片片整齐交叠,鳞片边缘在她的指腹上轻刮着,若是一个不好,就会将她的手指给割出数道血痕。
少顷,她摸到了一片湿润的痕迹,抬起两指捻了捻,又细细嗅了嗅,果真是血。
只是那血不知是从何处落下来的,并非伤在她刚才所碰及的那一片鳞。
她见长应不躲,更加肆无忌惮,心道反正这龙也不会伤她。
与先前相比,她如今面对这龙时已平静了许多,虽仍不知长应对她究竟怀揣着怎么样的想法,但只要不将她缚上天宫,一切好说。
不就是九天神尊么,还不是同百年前那般,受了痛便会甩尾巴,还哼哼唧唧的。
想来也是古怪,一只本该冷血无情的龙,竟会这般念旧?
渚幽近乎倚在玄龙上,她如今身量尚还不及玄龙的一根趾。
她收敛气息,唯恐将这好不容易才容她近身的玄龙惊扰。
她沿着那一片血迹缓缓往上摸索着,可长应盘得紧,这龙形的身躯又着实庞大,她一时未能摸到龙首。
长应那双金目奋力睁着,几度欲要合上,又连忙睁开,一张一合的,眼皮像是块厚重的帘子。
渚幽仰头朝龙首看去,放缓了声音说话,那腔调就跟能勾魂摄魄一般,“你为何不变小一些?”
长应却未吭声,她忍痛还来不及,又哪能说得出话。
渚幽蹬上了她这庞大的龙身,如踩在阶梯上,看似是踩着龙鳞拾级而上,实则却是凌空轻轻碰触,似是整个人分量如同片羽。
她也生怕将长应给踩疼了,细白的手指在龙鳞上摩挲了两下,后来索性贴了上去。如此一来,即便是长应想将她推开,也推不开了。
像是精打细算一般,她一寸一寸地朝龙首上摸,掌心湿润一片,全是龙血。
长应动也不动,本还略微颤抖着,如今连颤也未颤,似是搜尽了浑身气力,全用来压制那磨人的痛了。
渚幽将手抬高,纱薄的袖子垂滑至肩上,细白的胳膊都露了出来。
那细瘦的手臂在长应的眼前直晃悠,明明周遭黑魆魆一片,长应却觉得这胳膊格外晃眼。
那手臂上的魔纹好似藤蔓,交缠着绕到渚幽的肩头,随后隐在了衣裳下。
长应这么一晃神,龙角就被抓了个正着,登时像是被踩了脚一般,猛地一个甩头。
渚幽骤然凌身,轻落在玄龙的颅顶之上,膝骨蓦地一屈,抵在了龙额前。
她握上了长应的角,果真摸到了满掌的血,沐在血中的龙角被磕碰得如同泥泞。
长应闷声低吼着,却仍未动上一动,唯恐将头顶上站着的魔给晃下来。
渚幽竟将灵力灌给了她,那盈盈灵力灌入她的颅顶,正为她缓解颅骨之痛。
长应还是未将覆在心头上的术法解开,不愿与渚幽共担,她那沉重的眼皮一合,险些失了神,所幸仍留有半分清醒,未就这么睡过去。
颅骨之痛还真就减缓了些许,那源源不绝的灵力带着丁点温热,似是渚幽在焐热她的身子一般。
渚幽眉头紧皱着,越发觉得这龙与稚儿时相比没有什么不同,还是像个无底洞一般,挺会将她的灵力给骗走的。
所幸如今她眼中毒雾已解,即便是耗费再多的灵力,也不会忽然看不见物事了。
长应似是松懈了些许,原本盘得紧紧的,如今倒是露出了点儿缝隙。
这就不痛了么?
渚幽不知这龙是不是真的不再痛了,可她见长应的气息和缓的些许,便停下了手,从龙首上一跃而下,蓦地落回了那片沟壑纵横的草地。
记起百年之前,她曾叫长应将角给她,长应兴许不知角是用来做什么的,竟一口答应。
如今这角本该长得挺好,却硬是被这龙一头撞出了血了。
若是再多撞几下,把龙角给撞折了,岂不是真能送给她了。
她忍不住低声道:“还说要将角给我,你还是自个儿揣着吧。”
长应动了动身,也不知是听见了没有。
顶上那片海熹光黯淡,想来是玄晖又隐。
渚幽干脆到边上盘腿坐下,想想又惴惴不安地将袖口里那一缕魂拿了出来。
那魂未见黯淡,不像是有消散之迹。
渚幽宽不下心,当时她随手一抓,只抓出了这么一缕魄,而魄上又未刻字,她根本不知这一缕魄是不是浊鉴外她所要寻的那一缕。
但总归是抓到了一缕,只要这一魂仍在,她再在这浊鉴中多待两日也无甚所谓。
她眉心紧蹙,也不知是不是因身在浊鉴之中,她竟比平时更容易觉得困倦。
正欲闭目时,忽听见远处那龙将底下的草地蹭得簌簌作响,她才骤然回神,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竟对这龙不设防了。就如同她们本该同行,从未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