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心(67)
出院时医生已经提醒过她,右臂可能会留下永久后遗症,西朝地处偏北,冬季干燥,后遗症没有太大的感觉,来了临渊后,被湿气一熏,果然又酸又疼,一阵一阵地折磨人。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连烧一口热水暖暖胃都不能够。陈孑然把包里的衣服全都拿出来,小件的衣服垫在床上,甘影送给她的大件厚实的棉衣、羽绒服盖在身上当被子,忍着疼痛熬过了终于安顿下来的第一夜。
到了半夜地下室的湿气回潮严重,陈孑然用羽绒服和棉衣裹紧了自己还是觉得冷,那冷气好像不受棉花羽绒的阻挡,从衣服缝隙钻进来,直往陈孑然的骨头缝里钻,陈孑然又疼又冷,牙齿咯咯打颤,把自己缩成一个球了,还是冷得嘴唇发乌。她闭着眼强迫自己睡觉,睡不着,忍不住胡想,这时候如果是两个人,相互搂着,就不会那么冷了。
想到这里发怔,脑海中全是从前顾茕搂着自己睡觉的画面。
她记得顾茕心火旺盛,身上温度总比她的要高,冬天钻进被子里,四脚蛇似的扒在她身上,像抱着个温暖的大火炉,五脏六腑都被捂热了,根本不怕冷。
回忆太美好,陈孑然的嘴角差点忍不住上扬起一点舍不得的笑,耳边又闪过顾茕的话:“我从来没喜欢过你,和你在一起是为了接近你妹妹。”
准备往上勾的嘴角像被冻住了似的,半笑不笑,倒是嘴边的疤勾起来了明显的弧度,丑得可笑。
手心里刚觉出一点热气,瞬间凉透了。
陈孑然的嘴角慢慢地瘪下去,把头埋在弓起来的膝盖中间,逼迫自己不要去想顾茕,不要贪恋从前她施舍的那一点虚幻的温暖。
没关系的,这也是被伤害过后的后遗症之一,慢慢来,习惯就会变好了,习惯了,就会把顾茕忘掉。
忘了吧,忘了吧。
陈孑然躲在棉衣里捶自己的太阳穴,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忘不了顾茕,为什么明知那是假的好,还是三五不时地迷恋想起,她恨自己没出息,人家裹着甜言蜜语的刀子往她身上捅,她还痴迷刀子上的那一点糖。
可是陈孑然没办法不想,即使是假的,吃到嘴里的甜却是真的,陈孑然活得太苦了,顾茕张开一点指缝,漏下来的一丝甜,在她苦涩的生命里被放大了一百倍,变成了一百分的甜,让陈孑然感动得热泪盈眶,把整颗心都给了她。
假的甜也是甜,陈孑然最怕吃苦,偏偏苦了十九年,唯一的那一点甜怎么能不想?
会好的。陈孑然抱紧了自己的臂膀,自暴自弃地想,今晚这么冷,就对自己仁慈一点,想一想她吧,有点暖意做支撑,才能捱过潮湿阴冷的寒冬。
其实没有用。
刚开始顾茕给的那点蜜糖的确能为陈孑然提供一点热量,等她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蜜糖就变成了冰窟窿,陈孑然一脚踩进去,连骨头都冷得咯吱作响,四周的冰那么冷,又那么滑,她爬不上去,只有顾茕背着手,站在冰窟窿上面,得意地笑着,看着她。
“救救我吧。”陈孑然哀求,“我快冻死了。”
曾经温柔的顾茕、会念情诗给她听,让她面红耳赤的顾茕,高高在上地看着她挣扎,背起双手,没有一点要救她的意思。
“凭什么救你?”她洋洋得意,“我压根就不喜欢你,你看看你自己的脸,你知道你有多丑么?我看着你就觉得恶心。”
“救救我吧……”陈孑然哭求。
没有用,顾茕纹丝未动。
陈孑然渐渐失去了希望,只能在冰窟窿里无助地抱紧自己取暖。
没人能救她,靠她自己也无法自救。
她只觉得冷。
好冷。
蜷缩成虾米的陈孑然在床上抽搐了一下。
没有醒来。
她在梦里的冰窟窿中寒冷地睡了。
没有遇到顾茕之前是什么样的呢?
陈孑然记得从前的生活也不好,在梁柔洁身边,比现在还差些,西朝市的三九天,能把人脚指头都冻掉了,陈孑然发黑的陈年棉被根本不保暖,手脚冻疮生得厉害,可是她也没觉得有这么冷。
跟顾茕在一起后,陈孑然的耐受力降低了。
她从前是一株顽强的野草,在贫瘠的黄土地上能生存,在光秃秃的悬崖峭壁上能求生,甚至在钢筋水泥的裂缝中都能扎根,任凭风吹雨打,她都能忍,能活下去。
现在,不过这么一点点南方的冷,她就感觉自己熬不住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陈孑然一无所有的时候,顾茕让她似乎拥有了全世界,然后猝不及防地把这一整个世界的虚伪假象撕碎在她面前。
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火灭了,幻觉消失,她就死在了冰天雪地里。
由奢入俭难。
体会了被心疼的滋味,哪怕是假的,当再度回到孤苦无依的境地时,也很难不去怀念当时的温暖。
陈孑然的世界里,那一簇虚假的希望火苗灭得那么快,她总是想起顾茕的好,伴随而来的立马就是顾茕的欺骗,来来回回,在脑中穿插,让她痛苦得快要裂成两半。
也只能在心里说一句好冷。
在生存线上挣扎的人是没有时间把精力浪费在与过去纠缠上的,这是一种奢侈。
……
第二天凌晨四点,陈孑然被房东吴姐给她的旧手机闹钟闹醒,这一晚睡得不安稳,醒来时陈孑然的头有点昏沉,鼻子堵塞。
可千万不能感冒了。陈孑然穿上了最厚的毛衣,在水龙头底下使劲搓了把脸,刺骨的冷水让她精神一下子抖擞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对自己说,陈孑然,开心起来,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你找到工作了,起码不会在临渊市饿死。
“既然没有人爱你了,你就要学会自己爱自己呀。”她对着水龙头前面的强,喃喃自语,嘴角努力向两边脸颊拉扯,硬是扯出来一个灿烂的笑容,她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然然,生日快乐。”
她不喜欢“孑”这个字,像一个孤独的诅咒一样,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去改名,叫然然。
陈然然,普普通通的好听名字,还是叠音,有点可爱,这样不论谁叫她都会很亲切,好像朋友很多似的。
事实是陈孑然只能对着墙说生日快乐,连镜子都不敢照。
她太丑了,还没有习惯面对自己的丑。
……
圣诞节前一个礼拜,顾茕的学校开始放假。
回国的机票很贵,陈子莹利用假期时间留在当地打工挣生活费,而顾茕则飞回英国伦敦陪她的父母。
临行前顾茕约了陈子莹一起喝酒,送了她一件生日礼物,是一块价值五万美金的手表。
陈子莹推回给她,“我不要。”
“拿着吧,如果你想融入你的班级圈子的话。”
她们就读的是一所历史悠久的百年学府,校友中不乏各行各业的世界顶尖人才、金融大亨。当然,学费也是全世界赫赫有名的昂贵,陈子莹进来之前了解到的所谓三十万只是皮毛之外的皮毛,因此能进入这所学校的,要么是精英中的精英,学费极各项杂费全免、另有奖学金,足够安心完成四年学业;要么就是顶级豪门,一群把金钱当数字游戏的富二代。
陈子莹是精英,但不是要学校花钱请她来念书的精英中的精英,或者说还没有成为这样的顶尖精英,也不是能把钱当游戏的富二代,还是黑头发黑眼睛的亚洲人,在校园中实属异类。
精致的长相,不近人情的性格,为她招来了一群只想和她玩玩的富二代青年,却没有为她带来一个朋友,陈子莹独来独往了一整个学期,不与任何人交好。
有一次顾茕与她同上一节公共课,看到她独自坐在教室前排的位子,认真听讲,她的前后左右都是空出来的,好像无形中将她与众人划出了一道隔离圈,顾茕心口隐蔽处,忽然就被蚂蚁夹了一下。
不是为她,而是想到了她姐姐,陈孑然。
顾茕的记忆里,陈孑然似乎也总是这样,与众人隔离开,游离在社交之外,顾茕在时,还能带她往同学中挤一挤,顾茕不在,她就只能坐在一边羡慕地看着她的同窗们谈天侃地,眼神渴望,又完全融入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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