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拳解千愁(33)
江燃和表哥离开溪镇之后,窦天骁没有了玩伴,业余时间几乎都投入到了拳击训练当中。
周一至周五的早晨,他和小土一起沿着山路跑三公里锻炼体能,之后又慢慢增加到了六公里,因为时间关系不能再往上增加就只好改成了负重跑,从两公斤加到五公斤。
节假日基本都在健身馆度过。
念高一的时候,江燃逢年过节都会和老妈一起回乡下走亲访友,三兄弟经常一起蹬着自行车去镇上剪头买衣服,窦天骁的任务就是杵在旁边夸“不错!好看!”,然后接过两个哥哥赏赐的零食和饮料。
那会的江燃和叶晞都已经是会打扮的人了,身上就算不是名牌也不会是几十块钱地摊货,就只有窦天骁还顶着个狗啃的刘海,一身表哥穿剩下来的旧衣服,五颜六色的高帮假匡威都能让他穿出破洞来。
他对“时髦”这个词根本没什么概念,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拳击上,他把平常的零花钱和新年收到的红包都用在了买运动设备上,就光立式沙袋他就打破了两个。
在拿到了第一个青少年杯拳赛冠军之后,他打从心底把打拳当成了自己未来的事业。
相对于跆拳道,田径等热门运动,拳击并不算怎么普及,但他有一个国家一级运动员当私人教练,又有一个带着他到处看比赛的于清霁,每天耳濡目染,便越发喜欢这个运动项目。
他仿佛能从于清霁的身上看到自己清晰的未来。
鹿炀镇的健身馆是连锁的,市区还有好几家比镇上更大的,于谦还专门组织了一个拳击俱乐部,都是一帮热爱拳击的青少年,窦天骁也申请加入了俱乐部。
于谦十分看重窦天骁的耐力和潜能,后来干脆收他为徒,送给了他一张vvip会员卡,三层楼的设备包括游泳馆都可以免费使用。
但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在他不断拼搏获奖的同时,各科成绩却在不停地往下滑,初二上半学期还是班里第九名,到初三上半学年的期末考时,已经掉到了二十多名,舅妈一看成绩单,急得直跳脚,勒令他再也不准去那个健身馆了。
“凭什么不能去啊!我这周末还要打比赛的!”窦天骁扯着嗓子说。
“比赛什么比赛!成绩都快吊车尾了还比赛!”舅妈把筷子一拍,“今天你们班主任都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上课睡觉作业还不肯好好做!你还想不想考个好高中了?”
“想啊,可是我脑子又不行,考上了高中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还不是白白浪费钱,但是打拳击就不一样了啊,我可以打拳挣钱。”窦天骁说。
舅妈瞪圆了眼睛,“你挣个屁钱!就你一场那几百块钱的奖金能要来干啥!?买身衣服都不够。你还不给我好好念书,将来找份稳定点的工作,打拳这种只能是业余爱好,有个屁前途。再说了,你小时候怎么跟我说的来着?长大以后要养我们呢,你不好好念书,不好好工作拿什么养我们,我看你连小土都养不活!”
“我就是喜欢打拳,于教练说了,打拳也可以是一份事业,他就打了一辈子拳了,他还上过国家队比赛呢!清霁哥也从小练拳,为什么到我这儿就不可以了呢!钱就那么重要吗!”窦天骁委屈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他长这么大都是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头一次有了想法有了主见,有了帮助他的教练,有了带他到处看比赛的清霁哥。
他甚至已经看到了一条宽阔的马路,可家里人却硬生生地拽住他的衣服,让他往另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走。
这让他无法接受。
舅妈的嗓门也不甘示弱,“你吃饭喝水要钱,出门买东西要钱,生病看病要钱,娶媳妇儿生孩子要钱,你醒过来就是要钱,人活着就是为了挣钱花钱续一口命,你说钱重不重要?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舅妈说的一点都没错,我不会害你的。”
“可是我……”
“可是什么可是!”舅妈毫不犹豫地打断他,“你成绩都掉到二十多名去了,还成天不思进取琢磨着其他事情呢?我告诉你,你要是考不上高中就给我扫大街去!”
舅舅撞了撞舅妈的胳膊。
舅妈也意识到自己的言辞过于激烈,但这兔崽子上赶着找骂,不唱次黑脸他压根就不长记性。
“扫大街就扫大街!谁稀罕啊!”窦天骁气愤地摔了筷子,“哥哥不是也没考上高中,你都没这么骂过他!就因为我不是你儿子,你就这么凶我!这也不让那也不许!剥夺我喜欢一样东西的权利!”
舅妈一时急火攻心,忍无可忍,扬手就在他的脸上甩了一掌。
“啪”的一声,清脆得令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外公急忙抬手拦了一下,神色慌乱地看着小外孙。
窦天骁的耳朵一阵嗡鸣之后,惊诧地捂着自己的半边脸颊,抬头瞪着舅妈,湿热的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半边脸颊烫得发麻,胸口起起伏伏,像是困着一头野兽。
他的思绪是混乱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舅妈刚才说过的那些话,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绕不过去。
凭什么啊!?
他爸妈都管不着他了,舅妈凭什么啊!?
“你有话好好说干嘛要打孩子呢!”外公扭头呵斥了一句,伸手拉了拉窦天骁的手腕,“打疼了没有啊?”
外公的示弱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感化窦天骁。
距离上一次被打的经历已经是许多年以前,窦天骁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倔强地别过脸,大步流星地往楼上走去。
在楼梯口的时候他还听见舅妈那锣鼓一般的嗓音。
“我让他好好学习我错了啊!不让打不让骂就这么让着他,迟早跟他爹一个德行。家里已经有一个没出息的儿子了还要再添一个吗!窦天骁这驴脾气真是跟他妈当年一模一样,想要干嘛非要干嘛!倔脾气,倔得要死!等他长大了后悔想学习都来不及了!”
舅妈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楼梯嚷嚷道:“我养你这么大真是白养了!我告诉你你再这么不听话就给我回你妈那儿……”
舅舅急忙捂住了她的嘴。
窦天骁鼻尖一酸,冲着楼下吼道,“回去就回去!”
在意识到自己即将被家人抛弃的那一刻,眼泪犹如巨浪翻涌而至。
其实这并不算是窦天骁和舅妈的第一次正面冲突,在他的印象中,舅妈最常限制他的人生自由。
小时候不让吃零食,不让瞎玩,稍微大一点了不让练散打,不让看课外书,现在又不准他练拳击,舅妈总想控制着他的喜好,让所有人听从她的吩咐,往她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
因为舅妈是长辈,大多数时候又疼他护着他,所以这些他都忍了。
可是人终究会遇到自己所热爱的东西,会产生执念,所以这次他再也憋不住了。
过去那些恩恩怨怨就像是填进炸弹里面的弹药,在引燃导火索之后,爆炸范围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养活自己,没必要再忍受家里面的压力。
他忽然想到了江燃。
他可以去找江燃。
江燃一定会理解他的。
但他不知道江燃新家的地址,于是又想到了于教练。
他还可以求于教练让他住在健身馆。
不争馒头争口气!窦天骁迅速擦干眼泪,开始收拾行李。
外公推门而入,反手带上了门,温和地喊了一声,“小豆子。”
窦天骁知道外公肯定是来劝和的,没有吱声。
“骁骁。”外公拉了拉他的手腕,“别跟你舅妈怄气,她这人脾气就这样,一上来了就骂两句,不是真心的。”
“我本来就不姓叶,本来就不是叶家的人啊,她要赶我走,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窦天骁固执地说道,“我现在长大了,可以自己挣钱了,我以后挣了钱会还给她的,感谢她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窦天骁故作洒脱地说出了这番言论,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从自己嘴里蹦出来的这些字眼,都化成了一根根尖利的刺,扎在外公的胸口。
“你瞎说什么呢!”外公夺过他手上的衣服,扔回衣柜,“你自己想想看这么多年了,我们没把你当自家孩子看吗?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不都是哥哥让着你的,你有没有想想看你自己的问题?”
“我就是喜欢练拳我有什么错啊!”窦天骁一屁股坐到床上,双手抱住膝盖,把头埋进了臂弯里,满是无助和委屈,“我从小喜欢什么她就不许我做什么,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都听她的了,我现在就想要打拳,我其他的都不想啊!我就不能拥有自己的爱好吗!江燃不是也从小练散打吗!为什么他们都行就我不行……”
“那人家江燃是把散打当成了一个爱好啊,你就看到了他练散打了,怎么不看看人家考到了市重点呢?”外公摸了摸他的脑门。
窦天骁没有接话,“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背对着外公。
“等你考上了高中,念上了大学,想学什么想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啊,我们不来管你,但你现在作为一个学生,不好好念书学习知识,那怎么行呢!?”外公语重心长道。
“可是这就跟芭蕾舞一样,长大了再练就来不及了啊。”窦天骁红着眼睛反驳道。
“有什么可来不及的,你现在不好好读书将来后悔才来不及呢!”外公说。
“我跟你说不通。”窦天骁别过脸。
“那咱们慢慢聊。”老爷子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他就像是给小狗顺毛一样,好说歹说磨了两个多钟头,总算是把窦天骁迟来了好多年的叛逆情绪给安抚了下来。
窦天骁冷静下来之后,也答应外公把精力重新投入到学习中去。
第二天一早,外公就把窦天骁带到了面馆,按照昨晚说好的那样,窦天骁抠着指甲盖别别扭扭地找舅妈道歉。
舅妈的脾气就跟龙卷风似的,刮完就算完事儿,不负责善后,所以晚上骂完也压根没放心上,一扬手说:“赶紧把水池里那些草莓洗洗吃了,再不吃要坏掉了。”
“哦!”窦天骁又恢复了以往乖顺的模样,洗好的草莓塞进嘴里,一路舔到了心坎里。
他是长大了,也倔强了。
有勇气逃离家人的管束,有信心面对自己的将来,但他最终还是选择妥协了。
家庭,不光是一种束缚,在某些时刻,也是一种依靠。
亲人的爱就是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只要有他们在的一天,自己就可以尽情地,无忧地成长,虽然有时候他想要推开城墙的大门出去看看,但一到晚上,还是会想念城墙内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