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拳解千愁(19)
叶家的老房子虽说是两层建筑,但楼下的空房基本都用来装些杂物或是停着自行车三轮车什么的,根本没法住人。
楼上的三间卧室爷孙三一人一间,没有空房。
窦广茂上楼后很有自知之明地往客厅沙发上一躺,“我晚上睡这就行了。”
沙发正对着的刚好是窦天骁的卧室,儿子进进出出他都能看见。
老爷子从房间里抱了一床被子出来,窦广茂起身接过。外公从兜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存单,“里头一共一万三,密码是六到一。”
“噢。”窦广茂接过存单,坐回了沙发上。
“接下来有没有打算做点什么?”外公看着他,“好不容易出来了,还是要找份踏踏实实的工作的。”
“我知道,这你就不用操心了。”窦广茂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别又跟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鬼混,实在不行我帮你上我们厂车间问问去,虽然累点忙点,但总归是一份安稳工作,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外公说。
窦广茂沉默颔首,没再多说什么。
但活了大半辈子了,又要让他回到原点。
怎么能甘心。
窦天骁洗完澡后,趿着拖鞋从楼下“嗒嗒嗒”地小跑上楼,窦广茂立刻从沙发上竖起了身子。
窦天骁还没有适应家里多了一个人,在黑暗中看到一道黑影吓得“喔”了一声,像炸了毛的猫咪一样,耸起了肩膀。
“你吓我一跳。”
窦广茂笑笑说:“明天周几啊儿子。”
“周五。”窦天骁说。
“那明天早上我送你去上学吧。”窦广茂继续献殷勤。
“我早就已经自己骑车上下学了。”窦天骁看见黑暗中的那道轮廓坐回了沙发上。
窦广茂搓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像是在自言自语,“都会自己骑车了啊……”
窦天骁愣在原地好一会都想不到什么可以继续的话题,抓了抓后脑勺说:“我先睡觉了啊,你也早点休息吧。”
“嗯。”窦广茂看着儿子走进屋里,然后是开灯关门的声音,最后听见“咔哒”一下,上锁的声音。
窦广茂躺下沙发时,终于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一声。
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时光就好像是一双粗砺的大手,用一砖一瓦,堆砌成了一道无形的高墙,将自己和儿子彻底地隔绝开来。
妻子的离去,儿子的冷淡,岳父的疏远,旁人的鄙夷,令他对接下去的生活丧失了信心。
出狱也挺没劲的,一切都好像没有了意义。
命运就好像是在故意捉弄他一样,让他无论在什么节点,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人是自由了,可是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当晚,窦广茂一直盯着窗帘缝里渗进来的一点稀薄月光,失了眠。
窦天骁虽然没有失眠,但他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他梦见窦广茂杀人了。
梦里的情形他已经记不太清了,窦广茂杀了谁,为什么要杀人,他都没什么印象。
醒来唯一记得的就是窦广茂杀人时的那种眼神,锐利得像是一把匕首,再加上那电视剧反派特有的皮笑肉不笑款笑容,令人寒毛直竖,总觉得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窦天骁是被吓醒的,因为噩梦里的那个可怖的眼神,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直视窦广茂的眼睛。
有一次在面馆,他跟舅舅提起过自己梦见老爸的事情,舅舅还笑着说:“那是因为你在意他啊,所以才会梦见他。”
窦天骁不以为然,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并不是在意,而是出于本能的惶恐和担忧。
他觉得窦广茂和自己平常接触的那些人都不一样。
他不正常。
或者应该说……他不安分。
从他交往的那些狐朋狗友就可以看出来他不属于“普通人”,他就好比是一颗定时炸弹,没有按下按钮的时候,看起来很安全,但一旦碰上点什么事儿,就一定是常人难以承受的大爆炸。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很显然,窦广茂不是他们“正常生活圈”里的人,所以即便是知道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不会故意地伤害自己,但窦天骁还是会忍不住地想要避开。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对窦广茂畏而远之的人不止他一个了。
第18章 他这一生中啊,会遇到两位贵人
窦广茂坐过牢的这件事情可以说是家喻户晓,所以找工作的事情进展得很不顺利。
有次外公在饭桌上劝了两句,让他再去别的车间打听打听,窦广茂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把筷子一扔就上了楼,在沙发上一躺就是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谁劝都不听,说要饿死自己。
后来外公先妥协,煎了两荷包蛋,端着一碗粥上楼,半小时后,外公又端着一只空碗下楼,沉默地叹了口气。
从那以后,找工作的事情就成了家里的一个敏感话题,只有在老爸不在家的时候,舅妈才会顺带提到一两句,“他现在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谁从那里头出来,心里都不好受。”
舅舅说:“话虽这么说,但弄成今天这样的局面还不都得怪他自己,人生就是这样,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人只要活着,就都得要为自己作出的行为负责。”
最后,舅舅舅妈会就这这个议题在俩孩子跟前敲响警钟,“你们将来可不能学他,一定要好好读书,找份踏踏实实的工作知道不?”
“知道啦——”叶晞和窦天骁齐声敷衍。
出于种种原因,窦天骁对这个从天而降的老爸没什么好感,更别没什么共同语言,除了进门出门打个招呼问候一下,再无言语。
好在窦广茂也不是一直在家,除了双休日之外,窦天骁几乎很少见到他。
放暑假的时候,窦天骁那两颗迟迟不肯露面的侧切牙终于从“闺阁”里钻了出来,因为牙缝较小,就像江燃所预料的那样,那两个乳白色的小尖尖最终长成了两颗小虎牙。
舅妈觉得这虎牙太过突兀,或许是什么不祥之兆,就想找牙医给矫正一下,矫正前,还十分迷信地找巷子里的瞎子算了一卦。
瞎子掐指一算,颇为深沉地说道:“每个人一出生,就都有每个人的命格,你给他拔了虎牙,就等于改了他的命格,要慎重考虑啊。”
“那他原本的命是好还是不好啊?”舅妈追问道。
“这个开天眼啊,是要损耗我的修为和阳寿的,一般是不能开滴…”瞎子喝了口茶。
“那有没有不一般的情况呢?”舅妈问。
“这个么,得看你虔不虔诚了……”
最后,平日里惜财如命的舅妈掏出了一百大洋,恋恋不舍地递给瞎子。
瞎子一摸真假,嘿嘿一笑,立刻摆上一副乐善好施的表情,问了一下窦天骁的生辰八字,煞有介事地掐起了手指。
“其实这孩子的命格是很普通的,不过他这一生中啊,会遇到两位贵人。”瞎子比了个手势。
舅妈一听“贵人”两字,眼睛都放起了亮光,“哪两位贵人啊?”
“欸,这个天机不可泄露,我要说出来了,也就相当于破了他的命格,贵人就‘贵’别人去啦。”瞎子悠哉地说道。
舅妈不动声色地拿回了瞎子压在折扇下的一百块,换了张五块塞了回去,“这横竖都是天机,说了等于没说,一天到晚的,店里那么多人来来去去,上哪给他伺候贵人去,横不能见一个就请一碗面吧。”
“嘿!你这妇人哪能这般无理!”“瞎子”把一切看在眼里,但碍于身份,只好侧身捻了捻胡须,喝了口茶道,“佛曰:‘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所有的一切,随性,随心,随缘,不必刻意去留住什么,该来的都会来的,但你要是不肯付出,缘来也没有用的。”
舅妈被这一通高深莫测的话语弄得有些晕乎乎,把他桌上的五块换成了二十,“啥意思啊?”
“瞎子”把钱塞进衣兜,转身进屋,挥手道:“孩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是不能强求滴,喜欢的他自然会去争取,不喜欢的,你哪怕送到他面前他也不会感恩,再者说了,这是属于他的‘缘’,你一老舅妈再怎么插手也不管用,试着放宽心吧,好亦可以成为坏,坏亦可以成为好,一切皆是命里定数。”
算命的说话总是模棱两可,听起来像好又像坏,不过舅妈没文化,到最后就记住了“贵人”两字了。
晚上在餐桌上,舅妈就嘱咐窦天骁,“以后在大街上要是见了什么穿的破破烂烂的穷要饭,你也别嫌弃人家啊,指不定是你的‘贵人’呢!”
“哎哟喂,笑死我了,”舅舅说,“真是‘贵人’他怎么不贵贵自己呢!‘贵人贵人’起码要富贵才称得上‘贵人’嘛!”
舅妈这么一想,又觉得有点道理,“那还是算了,以后路上见到陌生人搭讪尽量还是不要搭理,或者把他引到店里来,舅妈给你参谋参谋。”
舅舅嗤笑一声,给窦天骁夹了块大猪蹄,“别听你舅妈的,成天吃饱了没事儿干,路上见到陌生人搭话别搭理人家听到没!?”
“啊。”窦天骁点点头。
“妈,那你有没有顺便问问他我的命好不好啊?”叶晞咬着筷子问。
“你从我肚皮里生出来的,命还够不好吗?”舅妈凉嗖嗖地回道。
叶晞想了想:“那瞎子能给改命不?”
舅妈放下筷子,追着叶晞一通刀枪棍棒伺候,窦天骁仰着脑袋哈哈大笑。
江妈妈后来听说这事儿以后简直哭笑不得,“姐,这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相信那种迷信的东西啊。”
舅妈扯高了嗓门,“可不是瞎说,当年我生孩子之前就找他算过,他说生儿子,就果然生儿子,我们村上好多人都找他算过,从来没错过,而且我听说有个土豪人家,家里媳妇生不出孩子,也找他算命,后来立马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出来。”
“哟,我还头一回知道算命的还包治不孕不育。”舅舅说。
“哥,什么是不孕不育啊?”窦天骁扭头问江燃。
江燃给了他一记爆栗,“我哪知道,赶紧写你的作业。”
江晴继续和舅妈闲聊,“那是人家瞎蒙蒙对了而已,要猜不准他也能给你找出七八百种理由给糊弄过去。”
舅舅从点单窗口探出一个脑袋,“她这人就这样,你跟她根本讲不通,算了一卦也算是省钱了,箍个牙齿得上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