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雪(9)
它会爆炸吗?它是变数吗?
你的心脏一瞬间吊了起来,停顿片刻,又问:“他是如何说的?”
伊凡回答你,他只是这么说。
他模仿雷森语调,重复记忆中那些恶魔言语。雷森对他说:“你没看到丹尼尔真是太可惜了,他的脸完全是我年轻时那个样子。”雷森对他说:“丹尼尔养了一只仓鼠,但他看起来并不喜欢,只是逗着玩。他捏着那只仓鼠的样子就像我在亲吻你。”
伊凡似乎很害怕,机械地接着重复,声音甚至不如雨声大。
雷森无数次地提到你。他说你与他相像到了极点,几乎是他的复制体。你模仿他的行事方法,收敛笑容保持冷静,将遇到的所有事情拆分成种种条件,按照逻辑来应对。他会在你没注意到时去你的学校观察你,看着你与同学相处时伪装出来的笑容,就像他对待自己的所有商业伙伴。
“伊凡,你没有见到他真的太可惜了。”伊凡总是心心念念着你,他便会一次次在伊凡耳边说,“那小子与我简直一模一样。”
当他见到你这个舅舅时他也绝不会怜悯你,因为你对他而言不是任何人,他只会看到你的种种用处。
他会利用你,会欺骗你,哪怕他对你笑对你温和亲切在他心底也仍然不会有你的位置。
他是我的儿子,他与我像极了。
伊凡陷入回忆之中,说得断断续续,到最后他缩成小小一团,只剩那些话语还在口中吐露,仿佛他将自己变为一个播音设备。
你总算理解到他先前为何会勾引你,为何会讨好你,为何会向你讨要奖励。你的背上冒出了冷汗,说不清是后怕还是庆幸。你打断了他,喊他道:“舅舅。”
这是你第一次使用这个称呼。伊凡浑身一震,抬头望你。
你捧住他的脸,再次向他重复:“我不是雷森。”
他呢喃道:“我……知道……”
你改变了策略,轻声对他说:“你是我的舅舅。我吻你只是因为想吻你。”
伊凡愣愣的,片刻后,眼睛里慢慢地有了神采。他擦擦自己的泪水,濡湿了自己的袖口。他看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微声向你求证:“因为……我是你舅舅?”
你说:“对。”
伊凡终于伸手来抱你了,颤颤巍巍的,但拥住你就盘了上来,似乎轻易没法放开。他像在抱一个孩子,尽管这个孩子比他还要大上一些。他呼吸不稳,念着说:“丹尼尔……好孩子。”
他安静了下来,平复了情绪。你安抚好他了,于是你也抱住他。
你知道他会这样理解,他会采用这样的逻辑。你控制着呼吸,刚才空气中那些奇妙的成分统统消失了,如梦幻泡影,只有一瞬存在。你没法再摄取刚才那令人着迷的养分,只是对自己的心说:“不要着急。”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伊凡还没有好起来,你的冲动也并非正确。多等等吧,不要着急。
第16章
伊凡留在你的房中过夜,他畏惧这雷雨天,畏惧在睡梦中出现的过去幻影。你取了毛巾为他擦干净脸,找出耳塞让他与雷声雨声隔绝,让他蜷缩在你的被窝中,握着你的手。他再次向你求证了:“丹尼尔,雷森不会再打你了吗?”你回答他:“我已经强大到足以抵抗他了。”你还未再次穿上衣服,将手臂抬起来,鼓起你的肌肉,以此作为你的力量证明。
那只白皙的手触上了你的肌肉,小心翼翼。他的指腹细软而冰凉,你的肌肉**,伊凡稍微按压了两次,安心而天真地笑起来,这才闭上眼睛,重新进入睡眠。
你为他开着夜灯,将睡衣再次罩到身上。你躺在他的身侧,借着那染散成柔白色的灯,端详伊凡的脸。
大脑进入单独的休憩后,终于能腾出余力来思考更多的事。
你哄骗伊凡,你的吻是小孩子对长辈的吻,就像你曾经在睡前会祈求埃琳娜给你的晚安吻。若伊凡是个正常人,刚才一定要尖叫要责怪了,哪儿有孩子会对长辈舌吻的?简直荒唐至极!幸好他思考力不足,找不出其中的差错,所以你成功地蒙混过关。
啊,何其可悲。
你呼出一口长气,你将他的手包裹在掌心,分明是晚辈,但你的手掌已经比他还要大了,大上一圈,也热上好几度,泌着汗,略微湿粘。大概被这样的掌心笼着并不会舒服,然而伊凡舒展的眉目显得那样安宁,他喜欢这样。
他是这样的爱护你、牵挂你……
伊凡方才说的那些话再次闯入你脑中了,它们乱糟糟地哄闹着,像乱带的录音机打散了语句顺序,胡来地重叠地播放。你的思维被搅得停滞了好一会儿,第一次与他的相遇再次被你回忆起来。
你艰难地将伊凡的话与你的记忆理顺,将它们匹配起来——
这是一个恐怖的开关,你呼吸一凛,意识到了过去你与伊凡的相处对伊凡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初次见你就知道是你,他明白你是丹尼尔。那么他记忆中的丹尼尔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两个丹尼尔,两个形象。你猜想。
第一个是幼时的你,一个被雷森虐待的可怜孩子,与他同病相怜的孩子。这个孩子会在雷雨天被雷森打得四处躲藏,蜷缩在地上,伊凡想要保护他,所以会为他的挨打而痛哭难受,会因他而在雷雨天做噩梦惊醒。当这个孩子不挨打时,伊凡想要与他分享甜品,给他放动画片,让他开心让他快乐。
另一个丹尼尔是他没有见到的长大的丹尼尔,活在雷森口中的丹尼尔。
与他的想象相悖、与他的折磨者相像的丹尼尔,向他最惊怖的方向成长的丹尼尔。
有着和雷森相似的脸庞,与雷森一般残酷冷漠,行事模式与雷森一模一样,可以理智冷静对待自己遇到的一切,并无情地解决他们。这样的丹尼尔。
你第一次遇见伊凡时以为他只是单纯的神志不清,你分析了局势后引导了他让你为你顶了罪,他的顺从源于他将你误认为雷森。
但他知道你,他一开头就知道是你。
所以这件事在伊凡眼中是如何的呢?
你背上冒出了汗,明明房间内开着冷气,只有二十四度。你将自己代入到伊凡的角度,重新看待了过去被你误解的事。
在多年的被监禁之后,在多年的提心吊胆与怜惜担忧之后——或许他也正怀揣着对雷森的叙述的恐惧——伊凡终于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子,而那个孩子确实如雷森所讲的一般。
是个冷情残忍的丹尼尔。
你将他交给警察,你将他丢弃在陌生的牢笼中,你告诫他不许与外人说话不准为自己辩驳。你是另一个雷森,另一个正在长大的、尚未成年的魔鬼。
你旁观他被警察审讯问话,你伪装成你不认识他这个陌生人,你用毫无温度的眼神默待他所遭遇的一切,哪怕他痛苦大哭他百般躲避外人他即将崩溃,他像雪融于阳光一样在审讯室惨白的灯光下尖叫着融化成蜷缩状,你也没有丝毫动摇。
那时候的伊凡在想什么?他知道你是丹尼尔,他在想什么?他为何没有出卖你?
你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你幅度增大的呼吸吵醒伊凡。
那个最为可怕的、最有可能的猜想如福音降临般出现在你脑中:因为伊凡始终爱着你。
像万万千千的年长者爱着自己的后辈亲属,像埃琳娜爱着你,他爱着你,如同一个舅舅爱护他姐姐留下的唯一孩子。
他爱你于是舍身为你顶罪,哪怕这会让他粉身碎骨堕入深渊。他爱你,哪怕你成为了他心中最可骇的模样他也仍对你心软呵护。
你在目的达成后将他接了回来,如雷森所说一般,你只会彻彻底底榨干他的利用价值。他怯于被你再次抛弃,于是他用应对雷森同样的方法来应对你,企图勾引你上他,企图从你这儿得到奖励避免惩罚。
他爱你因此哪怕他害怕你他也仍然想要得到你的亲热,他爱你所以他寻求你的存在。
你又突然想起了你杀死雷森的那一个晚上。说到底,为什么你会选在那个夜晚去杀死他呢?不是更早的、更安全的、能确保你不受法律审判的年龄段,也不是更晚的、你身体更强健、成功率更高的未来。你只是在那前一周又被他打了一顿,与以前一样,与以前没有很大分别,那理应没有引起你的更大憎恶。
你杀死他的那一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杀人凶手会选定的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不是他的生日,不是你母亲的生日,不是你的生日,不是你母亲的忌日,也不是你第一次挨打的日子,等等。它什么都不是。
仅仅是那一天,你想到,这是一个你该杀死他的日子。你大概不会得到复仇的快感,你可能会因此而坐牢,但你还是做了,没有丝毫愧疚、没有半点犹豫地做了。然后你发现了伊凡,你将伊凡推到了警察的面前。
雷森说的或许是对的。你与他太像了。他可以殴打自己的亲生儿子,可以毫无顾忌地禁锢一个人长达四年,将那人折磨得面目全非精神碎裂。而你,你能够像做任何一件平常事一般杀人,能够不留怜悯地将一个无辜者当作你的替罪羊。
你庆幸了起来,你做过对的选择。你在最开始没有上伊凡,这么久以来你以最正常的行事逻辑对待伊凡,你在埃琳娜忌日那日发现了伊凡与她的相像,你查证出了他是你的舅舅。
伊凡被雷森摧毁后,他在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与你有关。他只与你有血缘关系,他依托着你而存活,他念着你爱着你,他将你视为他的孩子,尽管你已经比他强大成为了他的依靠。你牵着他的手在茫茫的边界行走,你向他证明你与雷森不同,带他回到了正常的一边。
你的心原本是麻木的非正常的,徘徊在黑与白的边界,摇摆不定,你大概是灰色的,而伊凡是最为干净澄澈的、愚钝拙稚的白色。在此一刻,你猛然意识到,不仅是伊凡回归了正常,你也同样。
你们互为对方的锚点,伊凡因你而成人,你同样因伊凡而成人。
第17章
在假期的末尾,你开始尝试带着伊凡外出。当然,他曾经也是可以出门的,你从未限制过他的人身自由。只不过伊凡不愿意,不喜欢,他像是被圈定了活动区域的动物,只有呆在这个范围内才能够相对安心安静,社工将其从地下室扩大到整间房子都已经十分不容易。
最开始的一周你带他走出了房子,撑着伞顶着热烈的阳光在院子散步。
在埃琳娜还活着时,这个院子是你们的花园,是你读过的所有童话中所描写的仙境模板。它很大,光是正门到住宅大门就有四十米,住宅的背面区域有多大更是不必说。在这其中埃琳娜栽种了二十多种花草,在花园内跑上一圈,你可以捕捉到彩虹的所有颜色。只可惜它早已衰败,鲜花丛纷纷如埃琳娜一般枯萎,花瓣枝叶落入土地中,化为养分被土壤吞噬,养育出新的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