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雪(8)
他开始频繁在夜半醒来。曾经他只会偷偷摸摸试着开你的门,若进不来,他就会放弃,要么回到自己房间,要么在门口坐着等。但一个雷雨夜晚,他惊急地拍着你房间的门,将你搅醒去迎接他。
你没有起床气,但夜半被这样粗鲁吵醒总会不悦。然而伊凡没有发现,他啜泣着扑到你怀里来,泣声缭乱。你将他搂进房间里,手碰到他的脖子才发现他全身是汗。他难道是从雨中回来的吗?脑中不由产生这样的疑问。你开灯与他一同坐在床上,捧着他的脸要安慰他,窗外的雷炸响,伊凡吓得全身都在震颤。
他像那种在雷雨夜中坐以待毙的花藤架,打满雨水,在大风中摇摇欲坠,只能够无力地祈祷那最为可怕的雷电不会劈到他身上。
“丹尼尔,丹尼尔……”他一遍遍念起你的名字。窗户关着,但窗帘是拉开的,向外看去时能看着树冠枝叶摇荡的大树。闪电坏心眼地眩了你们的目,伊凡尖叫一声捂上眼睛,雷声迟钝地轰隆沉响。
你在他耳边安慰道:“没事,我在这儿。”随后你起身去拉窗帘。不让他看到窗外的景象或许会好一些。
突然地,伊凡从背后扑上来。你没有预备,一下撞在了窗子上,闷哼一声。他惊骇地叫了一声:“不要!”之后逼着你转过身来。
伊凡的手全是汗,他病急乱投医一般拉住了你的衣服。你的睡衣又短又薄,他的手指揪住下摆就向上扯,你没有办法,只能够随着他的意将上衣脱去。
好在是夏天,赤身裸体也不会冷。
你问他:“怎么了?你想起来什么?”
夜灯托着柔柔的白暗光,伊凡背对光源,一张脸惨白惨白。他嘴唇哆嗦,泪水胡乱地流着,目光死死扎在你的躯体上。
其实你猜想,你应该发育得不错。与同学一块儿去游泳时他们称赞过你的体格,艳羡而攀比地摸你的肌肉,一旁也有露骨的目光跟随着你,男孩女孩皆有。你的强健度足够让大人满意欣慰,但伊凡却好像没看到这些。
他的手指摸了上来,第一个着陆点是你腹部的伤,它的面积最大,长度大概有十厘米。你的父亲力气极大,他用着皮带就像用鞭子,在你身上抽出皮肉开绽的伤口。它的初始深度大概有半厘米,等待它好全花了你一个多月的时间。伊凡的手指上移,犹如用棉签为你上药时那样小心而轻柔。其他的伤口都零零散散,有化不开的淤青与各种互相重叠的愈合创口,他抚过它们。
伊凡像是没了全部的力气,两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你接住了他,他抱着你,哭得喘不上气。
“为什么……”他的哭声中夹杂着这些词,“对不起对不起……丹尼尔……”
你将他抱回到床上,他缠着你不放。
像一个忏悔的加害者,像一个心疼孩子的长辈,像一个自惭无力的失败者。伊凡撑着身子抱着你,他向你道歉,吻你的头发,泪水滴在你发上落到你头皮,如此热烫。
他开始呢喃求饶,说着对不起我会听话,对不起我想保护你的,嗓子哑得仿佛要废了,每个字都是拉扯声带挤出来。
是的,雷森曾经在雷雨天打你,不如说每个雷雨天只要你在雷森面前他总会打你。埃琳娜去世于这样的日子,他记恨生了你拖累埃琳娜的身体。他会暴吼怒骂,将地板踩得振振响,他甚至踏破过一块砖。你会四处躲避,当你失去力气时你就蜷缩在地上,听着他的吼声与惊雷声一同合成震怒狂烈的奏鸣曲。
你恍然大悟了。你抚着伊凡的背脊,手指从那纤细凸起的节点一节节滑下。你对他说:“我不疼,这不是你的错。”伊凡哭得失了力气,被你拉下来,红着眼睛凝视你。他的衣领也滑开了,露出疤痕的边角。
曾有人这样心疼过你吗?老师与同学会同情你,可他们那都是旁观者的怜悯与愤慨。
伊凡呢,伊凡是不同的吗?
你着魔一般,模仿他的动作,去触他的伤疤。你早已不疼了,伊凡也同样。旧年的、由同一个人造成的疤痕铺满你们的身体,你抱住他,你们的胸口贴在一块,两颗心隔着两个胸腔鼓动同样的频率。不是跳动时的“咕咚”,而更像是窗外连绵雷声一般的轰响。
脑子里嗡嗡地鸣响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从胸口传开,播向了你的全身。
伊凡不哭了,他嘶声叫着你的名字,是那种自责心疼而惭愧的喊法。但你心中的感受是什么呢?如此不同,如此难以言喻。你从未有过。
“伊凡。”你也喊他的名字,这简单的单词、普普通通的两个音节,喊出口,重新传导到你的耳中,却让你大脑发麻。
他是你的舅舅,他是你的代罪羔羊,他是你护养的娇弱花藤。他有这样多的身份,他到底是什么?伊凡到底对你而言是什么呢?你放开他,面对着他,
你张开了口。
在你回过神来之前,你已经吻在了他的唇上。那双嘴唇比你第一次吻时还要柔软,那样湿润,当你印上去时你甚至感受到了心口的轻微揪疼,像是心疼。你的手按住了他的后脑勺,将他压向你,让他在你的吻下无法逃离。
像是你在阳光下吹出了无数巨大的泡泡,看着它们泛出五光十色,随后它们一同碎裂,彩虹的色彩在那一瞬铺开占满你的视野。你仿佛目盲又仿佛色散,这感觉奇妙得让你发不了声。伊凡茫然而顺从地接受着你的吻,他熟悉这个。而你呢?
你不熟悉。但你喜欢这样。
第15章
你吻着他,你的舌头钻进他的口中。睡前伊凡喝了一杯牛奶,刷了牙之后你还能从他口中尝到淡淡的奶味,扫过齿列时,搅动舌头时,那样的味道从舌尖的味觉神经传导到大脑,腻得你神志不清。你并不喜欢牛奶的,那种轻微的腥味时常令你感到恶心,但当它混在伊凡口中时为何尝起来会如此甜蜜?说不明白,辨不清楚,没有道理。你只是一味地侵入着他,汲取他的唾液。
他有什么反应呢?你左手禁锢着他的腰,右手按着他的脑袋。他的手呢?方才你们相拥时他抱着你,他现在也应当是抱着你的。事实如此。他柔软细腻的手心贴着你的腰,你好像甚至能根据他手掌的形状辨认出他的掌纹。
伊凡没有动作,他只是抱着你,接受你的亲吻。接吻时应当闭上眼睛,于是你闭着,你看不见他的表情。根据感官感受,伊凡在你的掌控下像一只小羊,用于祭祀的小羊,乖顺驯服,开放着自己的一切。被你吻到喘不过气时他没有推你,他只是急促地用鼻子呼吸,软软嫩嫩的舌头在你纠缠下显得无力而无抗拒,这让你想象到,哪怕你下一刻会掏出刀子来将他剖开,放他的血取他的肉,他也不会有分毫反感。
你的伊凡,你的舅舅,你正吻着他。
在这一刻你感谢上帝——哪怕你不信教——你感谢上帝将他送到了你的身边。
你的初吻与第二个吻都给予了伊凡,但不同的是,这一次的你体会到了初恋的感觉。是的,恋爱,这样的概念来得汹涌澎湃而猝不及防,它几乎是降临到你身上。
在这个吻结束后你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你舔着自己的嘴唇,喘着气。不可思议,你哪怕连续跑上两千米也轻轻松松,但此刻的你不过是接了个吻,就仿佛做了不得了的大运动一样。
空气通过口鼻被你摄入,进入身体内部被分解成各种成分。你吸取有着伊凡的氧气,好维持自己的生命活动;你呼出心中的种种奇妙感受,甜蜜,快活,恋情初至的迷茫,背德的轻微慌张。这本质是二氧化碳的呼出物在空气中播散开了,把空气染成了一种特殊的味道。你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仅有十五岁但早已成熟的你头一次发现自己是个青涩的男孩子。
你睁开了眼睛。
伊凡正看着你,一双盛满了水的湛蓝眼睛汪汪泛滥。
窗外的雷声平复了,先前始终被忽视的雨声哗哗响起,它们规律至极,一刻不停。听觉在这一刻扩散了放大了,你能听到雨水击打树叶,雨滴投石自杀。而伊凡的眼泪也混进这雨声中了,它在那怔红的面上汇聚成两道细流,行至下巴时不堪重负地落下,滴在了你的手上。
你接住他的泪水。
伊凡好像并不明白你的行动意义,他只是想要哭泣,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哭泣。你凑上前去,再次将你的嘴唇落到他的面颊上。心脏在胸口砰砰直跳,仿佛有个鼓手在你的体内演奏狂乱乐曲,鼓棒频繁剧烈地敲打在胸腔薄膜上。好在你还能够保持平静,或者说按你最擅长的那样,吻去他的泪水。你对他说:“谢谢你,伊凡。”
这是你最大的冷静了。你没有突兀地向他说出“我爱你”。
伊凡在那之后足足愣了好几分钟,像一个迷路的人看着漫漫大漠那样看着你。他嘴唇蠕动,没有发声,他眼珠缓慢打转,大概就是看完你的眼睛后看你的嘴唇这种小幅度的视线移动。你看过他这幅模样的,看见难懂的画时、读书读到难懂的句子时,他都会这样,可能正在脑中进行缓慢的思考辨别。
你吻他对他而言是这样难懂的事。
他缓慢地开了口,一个音接一个音地问你:“为什么……要亲我?”
你和他靠得很近,两张脸之间相距不到十五厘米。幸好你从父亲那儿学来的伪装还能奏效,让你保持有效的思考。你回答伊凡:“给你奖励。”
奖励是你的初吻那时候的事。
但他看起来更加无措了,湿润的眼睫毛连续扇动。他的两肩被包裹在薄薄的衣服中,肩头因为太瘦了而展现出一个近乎尖锐的角。那个角又变小了,因为他将两臂在胸前抱起来了。
你又问他:“你不喜欢吗?”你说,“我以为你喜欢,第一次是你想要我的吻的。”
这句话很完美地将你的行为正当化了,应当不会令他感到怪异的。你将你的行为套用进了他的逻辑之中,应当没有差错。
伊凡发愣着眨眼,嘶哑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迷惘。他说:“对……对。”
他看起来仍然不能理顺自己的逻辑。于是你引导他。
你问他:“第一次你为何要我吻你?”担心他将几个月前的事情忘记,你又补上一句,“就是我们玩的第一个游戏的奖励。我问你如何被关在地下室,而你全部都回答了。难道你当时将我看作了雷森?”
伊凡看着你,他呈现出一副迟钝好骗的模样。
“没有。”他回答,“你是丹尼尔。”
你又重复一次自己的问题:“那为何当时要我吻你?”
“因为……”伊凡的手指微微打了打自己,仿佛大幅度的颤抖,“雷森说,你与他很像。”
你没有意料到这一回答,像是踩到一个在你计划中没有出现过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