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雪(6)
伊凡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自顾自地缠着你,你将鉴定书放到他面前,他也看不懂。
你问他:“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他歪了歪头,长发滑下来,念道:“伊凡……”
“这是你的名字吗?”
他点头,又摇头,很困惑的模样。
你发现你对他一无所知,甚至连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在你面前的他是一个被父亲精心改造好的人偶,所有你能看到的都是你父亲让他表现出来的。
他喜欢和你一块儿看电视,播放的节目全都是动画片,各种各样的动画片。他常常满怀期待地打开,随后眼神几乎全部粘在你身上,似乎比起节目本身,他更加关心你是否喜欢。只要你敷衍地露出笑容,他就会开心地笑起来。相反的,如果你表露出不喜,他会连忙换台,切到其他的动画片去。
伊凡同样喜欢吃甜品,蛋糕布丁糖果,你带给他的他全部接受。最初的几次他总想和你分享,眼巴巴地喂到你嘴边,看你总是兴趣不高,他只好自己享用。这人吃相不佳,和小孩子无异,常常沾到手指上或脸上,没人给他擦,他就会帮自己舔干净。半个月前他闹过一次牙疼,从那之后你不许社工再给他甜食,只有你带给他时,他才被允许食用这些。
这些是真正的他吗?还是被你父亲改变后的他?
你开始不喊他“伊凡”,但你同样不喊他“舅舅”。在与你同床睡过一次之后他似乎贪恋起了这样的感觉,每到夜晚就抱着枕头守在你身边。看电视时他会枕在你的大腿上,你抱他回房间睡着,他用手臂抱着你的脖子不放,将自己的嘴唇凑到你的耳边,轻磨着说“好不好好不好”。你用冷漠的声音回答他:“不可能。”再命令他放开,他才会委屈吧啦地将手收回。
在半夜时他企图来开你的门,但你已经重新锁好了,他就蹲在你的门口。已经盛夏了,哪怕在地上睡,气温也不会让他难受。于是几个月前的情况再次上演。
你在最后一次起夜将他抱回房的时候向他摊牌,说:“明天开始我回公寓住,晚上还是社工照顾你,别再这样了。”
伊凡困得迷迷糊糊,可能根本没有听清。
你直接回了公寓,白天时社工向你通电话,给你听伊凡的哭声,你也只是隔着电话对他说:“你不应当这样做。伊凡,我父亲已经死了,你已经安全了。”
他接着哭,你就接着说。
“你可以恢复正常的。难道你不想试试吗?”
在下一次去看他的时候,你带去了医生。可惜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在伊凡面前也没能有什么办法,因为再次见到你的伊凡只是一个劲儿抱着你哭,你都不明白这样的夏天他怎么能够无视肢体接触带来的热度。他的皮肤很热,眼泪更像是纯净透明的熔浆,要热化腐蚀掉你这个人。????医生无奈地问你是否需要使用镇静剂,你点了头。
但伊凡一看见针就吓坏了,他惊叫着,踉踉跄跄,高喊着“不”躲在你身后。他慌乱地摇着你,似乎在渴望你能救救他,但很快的他又放了手,反身跑的时候摔在了地上。他磕破了皮,疼得坐在地上,脚还蹬着地面后退。
你示意医生先收起来,社工也先别抓他,随后慢慢向伊凡走去。
你从未见过伊凡看你的眼神这样恐惧,仿佛这些天来他对你的依赖都不见了,没存在过。他摇着头,眼泪簌簌地流下来。他依旧后退,直到背抵上了墙,他还在用力似乎想把自己融成平面,躲到墙里去。
躲无可躲了,伊凡忽然抓住你的手,哀求道:“我会听话,我会听话,不要打针好吗?”
你说:“那只是让你冷静一些的药,不会有别的作用。”
但他听不懂,甚至开始动手,想要把自己的衣服扯下。很快的他意识到这T恤没有扣子,向下拉是扯不掉的,于是把自己的下摆撩起来。你强硬地抓住他的双腕,他又开始发抖了,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叫声。
你沉声说:“不打针。”
“……”
“不给你打针。”你说,“冷静一些,没事了。”
他这才抽噎着看你。明明哭得那么厉害,但除了眼角发红以外,他的面色竟然是完全苍白的,仿佛一座冰雪雕像在眼边点了火苗慢慢融化一样。
哭声渐渐平复,他的肩膀哆嗦着。医生用手势示意你抱他一下,于是你照做了,你将他从地上抱起来,低声对他重复:“没事了,我只是想和你谈谈话。”
“这么久了,我打过你吗?”
“我父亲雷森已经死了。”你再次对他重复,“我不是他。”
这件事你们已经向伊凡说过许多次了,社工说的时候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的,你则不留情得多。但伊凡仿佛从来没理解过这句话的意思,将它彻底过滤掉了似的,没有办法,他的记忆力不好。
伊凡抬头,又看看医生的手。
他仍在颤抖。
你对医生说:“把它给我。”
医生不赞同地看了你一眼:“我们不应当再刺激他。”
你把伊凡放下,直接走过去,给医生一个放心的眼神。你拿着针筒转回来,面对着伊凡,面对着他恐惧得像是要重堕绝望的眼神,你将针筒扔在了地上。
塑料制的外壳保护了它,于是你又一脚将它踩碎,药液霎那间流了满地。
伊凡怔怔地看着你,许久之后,他从嘴唇里挤出来一个词:“丹尼尔?”
“和雷森……不一样?”他喃喃道。
第11章
很多人喊过你的名字,你的母亲、父亲、同学、老师。但没有人能念成伊凡这样。是因为伊凡发音不标准吗?是因为他哭得太狠了、带着的那一点儿鼻音吗?
思考飞快思考两秒后,你恍然意识到:这是你的名字第一次从他口中吐出来。
像所有父母第一次从孩子口中听到“爸爸妈妈”一样,一种莫名难言的感情在你胸腔炸开。如果婴儿能够某一天无师自通语言能力,那时候听到父母唤他名字,想必也是同样的心情。
伊凡记得你的名字,伊凡知道你是谁。
你摊着两只手,表明你对他的无害。你轻声问他:“你知道我是丹尼尔?”他哽咽着点头。于是你胸腔中的情感面积再次扩大了,像是癌细胞的侵蚀一样,剧烈强大且难以逆转。
“什么时候知道的?”你又问。
伊凡像是突然有疼痛发作一般,抱住了脑袋。他缩在沙发上,身子歪了,在他摔下来之前你抱住了他。你听见他说:“一直……”
他一直都知道是你。
在那一瞬间你有了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一直都处在水中而不自知。你了解在水里的一切法则,知晓如何呼吸、如何在水中移动,凡事总在你掌控之中,于是你应对万物游刃有余。
但伊凡知道你。
你一直以来控制的都只是伊凡投在水中的倒影。
你搂紧了伊凡,他同样靠在了你身上,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再次开始哭了,谁知道他哪儿来那么多眼泪能流。他含糊不清地喊起了你的名字,丹尼尔,丹尼尔,整个人都要化作热烫的泪水化到你身上来了。
这个情况心理咨询也不可能继续,你带着伊凡上了楼,请社工暂时招待医生。在这一刻你的思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原来一切都不在你原定的轨道上行驶,伊凡和你想的一点也不一样,那你应该怎么办?你机械地行走着,手臂有力地拢着伊凡的身子,却也不敢太用力,这个男人脆弱到你怀疑凭借你的臂力就能将他揉碎在你怀里。
伊凡哭了好一阵子,你由着他哭,最后他晃神了好一阵,才抓着你的手抽噎地问:“不会罚我吗?”
你对他说:“不会。”
伊凡啜泣着说:“不要丢下我……我会听话的……”
“我不是雷森。”你说,“不会丢下你的。”
“不会……把我关到,不认识的地方?”
或许他说的是警察局。你回答:“不会。”
“不会……好几天,都不看我?”
或许说的是这几天。你同样回答:“不会再这样了。”
伊凡的脸上总算有过度哭泣时该有的红色了,虽然是病态的,但总比苍白好得多。他呜咽着抓住你的手,又问:“和雷森,不一样?”
你捧住他的脸,那湿漉漉的脸,令他和你四目相对。你回答他:“不一样。”
你对他强调:“不一样。”
伊凡可怜地望着你,嗫嚅着嘴唇,开口问:“埃琳娜?”
你答:“埃琳娜是我的母亲,九年前已经去世了。”
伊凡又说:“雷森……”
“他死了。”你把这个事实再次告诉他,“永远也不会再出现。”
“不会给我……打针?”他说,“不会,打你?”
你用摇头作为回答。伊凡的目光混沌了好一会儿,你仿佛看到他原本身为正常人时所拥有的神志被搅成一团辨不分明的东西。最后伊凡开口问:“得救了吗?”
你说:“你已经得救了。”
但伊凡仍然哀哀切切地问:“……得救了吗?丹尼尔……”
他重复了好几次,你才感觉到不对。他似乎并不是在问自己是否得救——而是你。
得救了吗?丹尼尔得救了吗?
第12章
在七岁之前你从未受过毒打,“家”这个词正巧符合书上的完美概念,温柔的母亲,严厉的父亲,以及一个你。
小时候的你是怎么样的?
你拥着伊凡,突兀地想起来埃琳娜曾经也喜欢这样抱着你,肩颈相交双臂环抱。不止这样,她还喜欢让你趴到她背上,或是像抱小姑娘一样横抱你,各种各样的亲密接触,她全都做过。她总是笑得开怀,声音爽朗清亮,那你呢?
记忆的蒙尘擦去了一层。你看到小时候的你同样在笑。
不可思议,原来曾经的丹尼尔是能露出这样的笑容的。
你有一个很漂亮的家,院子里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还有一棵大树,最粗的树干上吊着秋千。你在院子里的时候埃琳娜总也在,她和你玩捉迷藏,帮你推秋千,她一次次教你花草的种类,在你下一次能自己记住的时候为你鼓掌,然后你们一块儿笑倒在草坪上。
埃琳娜大部分时候和你呆在一块。她会为你做衣服,做玩具,给你讲故事,讲到她在曾经在南方流浪,如何意外结识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又是如何像个小说人物一样变得这样厉害的。她没有读过多少书,但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神采照人,你总是一遍遍听不厌。你也问起过她是否有家人,但一问到这个,她的笑容立刻收起来了,惆怅爬上她眼角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