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败垂成(10)
他不能说实话。
闻言,肖衢眉头皱得更深,心痛与烦闷不断交锋,片刻后将他的手放下,“不要总是拿手去揉眼睛。”
他轻轻点头。
肖衢又问:“你眼睛不舒服?”
他赶紧摇头。
医生在一旁道:“药物对身体有一定的刺激,因人而异,眼睛酸涩、流泪是正常的药物反应。”
肖衢“嗯”了一声,在床沿坐下,命令道:“过来。”
他这才看到,肖衢拿来了一份蛋羹。
蛋羹炖得金黄,香味浓郁,肖衢舀起一勺,试了试温度,递到他面前。
他惊讶不已,半天没反应过来。
“张嘴。”肖衢没那么多耐心,见他痴痴地望着自己,顿觉烦躁。
他唇角微动,颤巍巍地往前够,含住柔软的蛋羹时,眼眶陡然湿润。
肖衢在喂他吃饭啊。
浑身的血好像都烧了起来,一寸一寸淹没他的理智,他用力抓着被单,手指都泛出了苍白的骨节。
肖衢放下碗,拍了拍他的手背,“放松,你紧张什么?”
他连忙抹掉险些落下的眼泪,局促道:“谢,谢谢肖先生。”
肖衢站起来,像平时一样揉他的头发,“好好睡一觉,伤口再难受也得睡觉,不然撑不下去。”
现在已是白天,光明总是比黑暗更易给人安全感,但他还是不敢轻易入睡,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肖衢。
像夜里那样,肖衢又用手掌遮住了他的目光。
“睡觉,听话。”
他张了张嘴,祈求道:“您能别走吗?”
肖衢迟疑地皱眉,但他看不到。
“您能别走吗?”他又道:“陪着我。我,我一个人睡不着。”
上午还有工作,肖衢一阵犹豫,挪开手,以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温柔语气道:“好,你睡,我在这里陪你。”
他睡着了,安稳无梦。
肖衢在床边坐了许久,再一次想起盛羽。
当年盛羽连住院接受救治的机会都没有,一瞬间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偶尔想,哪怕盛羽伤得体无完肤、四肢残缺,甚至成了无知无觉的植物人,也比直接殒命来得好。
起码人还在。
而人在,念想和希望就还在。
但每每如此想,又觉得自己很自私。盛羽那样骄傲的人,怎么能接受自己成了废人?况且爆炸造成的烧伤极其痛苦,他怎么能让盛羽活在那种痛苦中?
那时他连照顾盛羽的机会都没有,现下却陪着一个身上有些许盛羽气息的人。
不知算是补偿,还是惩罚。
撞伤并不严重。一周后,出院的日子到了。
站在别墅门口,盛羽很庆幸还能回到这里。
这几日,肖衢待他很好,甚至在他听话喝完粥之后,对他笑了笑。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18岁之前。那时候,肖衢经常对他笑,他却老是气鼓鼓地瞪肖衢,好像什么事都能让他气一天。
简直幼稚得过头。
他回到自己的卧房,坐在地毯上发呆。
因为五感正在退化,他不敢四处走,担心闯祸。不久,管家推开门,说要帮他搬常用品。
他吓得不轻,以为肖衢要赶他走。管家却笑道:“肖先生让我把您的个人物品搬到他的卧房里。”
肖衢竟然允许他住进主卧!
一时间,他心里五味杂陈,酸涩不已。
他终于以这副精致的皮囊赢得了肖衢的心,这是上辈子那个糙爷们儿似的他永远争不来的。
肖衢还是喜欢漂亮的男人,像沈棹那样漂亮。
他抱紧小腿,将脸埋在膝盖里。
这份喜欢像是偷来的。
即便如此,也是属于他的。
但残忍的是,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他悄声祈祷,求冥冥中将他拉入这具身体的力量能让他再撑一撑。
自他出院以后,肖衢就没有碰他,大概是担心他身体承受不住。每晚,他都睡在肖衢身边,无梦到天明。
一日,家里突然来了客人。管家说,是肖先生的朋友。
他从三楼往下走,远远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
是沈棹。
第15章
是沈棹!
盛羽抓着扶栏,小腿一阵发麻,险些站不稳。他离一楼尚有些距离,受视力影响,看得并不清楚。能确定那人是沈棹,是因为对方的站姿与背影。当年肖衢那么喜欢沈棹,老是跟他提沈棹如何如何,他心里烦躁至极,又很是嫉妒,却也忍不住多看沈棹几眼。不戴有色眼镜的话,沈棹外表的确极其出众,尤其是穿军装站立的时候,简直是英气逼人。潜移默化间,他早就牢牢记住了沈棹行走的姿势,甚至下意识模仿过几回。现下就算视野不如过去清晰,也能一眼认出对方。
心跳正在加快,脑子越来越混乱,喉咙像被紧紧掐住,他立在原地,想转身就走,却挪不动步子。
肖衢看到了他,冲他招了招手。
“来。”
因为这一声,沈棹也回过头,往他所在的方向看来。
他看到了沈棹的脸,即便有些模糊,仍然可以辨出当年的清隽。
沈棹似乎在冲他笑,说了一句“你好”。
他耳鸣了,每一处关节都隐隐作痛,嘲笑他像一个小丑。
这具皮囊已经近乎完美,他曾经以为肖衢与沈棹因故分道扬镳,自己有了成顷的身体与容貌,吸引肖衢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现在,肖衢真正喜欢的人回来了。
和沈棹一比,自己就是个没有模仿到精髓的山寨货。
肖衢还朝他招手,为什么?与沈棹作对比吗?
“成顷。”肖衢叫了他的名字,“过来。”
他不想过去,不想看到沈棹,那无异于当面羞辱。当年他又黑又糙,脾气也不好,对谁都臭着一张脸,当然比不过沈棹,如今终于变得白皙漂亮,温顺听话,却还是比不过沈棹!
沈棹低声与肖衢说了几句什么,他听不清楚,手心已经出了汗,光滑的扶栏被抓出一片湿痕。
须臾,肖衢竟然走了过来。
他下意识想跑,腿脚却不听使唤,像个傻子一般杵在楼梯上,看着肖衢不断靠近。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肖衢碰了碰他的额头,眉间微蹙着。
熟悉的气息令他稍稍安下心来,他放开抓着扶栏的手,轻轻攥住肖衢的衣角,低头道:“肖先生。”
“过来。”肖衢握住他的手腕,原谅了他刚才的任性与失礼,“陪我坐一会儿。”
坐一会儿?是和沈棹一起吗?
他近乎本能地想逃跑,肖衢却牵得用力。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灵魂随时随地可能消逝无踪,他不想再反抗肖衢,木然地顺着楼梯走到一楼,站在沈棹跟前。
现在看沈棹,已经得仰视了。
当年他觉得沈棹矮,与沈棹打照面时,时常痞气地睨着眼。如今换了成顷的身体,才明白沈棹并不矮。
沈棹没穿军装,但即便只穿着便装,看上去也有军人的气质。
他抬起眼,警惕地打量沈棹。沈棹向他伸出手,笑道:“你就是成顷吗?我叫沈棹,桂棹兰桨的‘棹’,是肖衢的朋友。”
沈棹声音轻快,带着笑意,但再好听的声音,落在他耳朵里,都成了沉闷的重低音。
他手心全是汗,不便与沈棹握手,但那样很不礼貌,会惹肖衢生气。盯着沈棹伸过来的手,他着急地在裤子上擦汗,额头上的汗却顺着脸庞滑落。
这副模样一定蠢极了,没有任何风度可言。
沈棹收回手,温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局促地点头,又摇头,恨不得马上离开。
30岁的沈棹比当年他最后一次见到时更加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的温和与气场大约是军营与岁月一同赋予的。而他缺失了八年,死前与醒来后都是22岁的小年轻。若说22岁的盛羽还能凭功勋、身体素质与沈棹一较高下,22岁的成顷对上沈棹,则是惨淡的一败涂地。
额头被熟悉的手掌捂住,是肖衢。
他半闭上眼,忐忑地道歉。
“成顷前阵子生过一场病,状态不好。”肖衢对沈棹说:“我先带他回房间。”
他如蒙大赦,一双眼睛湿润地望着肖衢。
一切安顿好,肖衢回到一楼。
沈棹放下茶盏,叹了口气,“你终于有一点走出来的迹象了。”
肖衢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苦笑,“你两年没回来了,我说约大家聚一聚,你偏要跑来这里,就是想看成顷?”
“顺道看看你。”沈棹说:“前阵子你们聚会,我那边正在准备实战演习,回不来。前几天刚回来,听说你带了个年轻人回家,就想来看看。”
肖衢没什么表情,拨弄着茶具。
“盛羽走了八年了,你……”沈棹顿了顿,“如果你能慢慢走出来,我、秦黎,还有其他兄弟,都会为你感到高兴。”
“他……”肖衢倒掉茶叶,欲言又止。
“嗯?什么?”
“你觉不觉得成顷有一点像盛羽?”
沈棹一怔,目光凝重。
“不像吗?”肖衢问。
“你……”沈棹说:“你是因为觉得成顷像盛羽,才将他留在身边?”
肖衢漫无目的地看着空气里的一点,“我有种错觉——和他在一起时,像盛羽就在我身边。”
沈棹摇头,“你也明白,那是错觉。”
肖衢闭上眼。
“我是局外人,与成顷只相处了刚才短短几分钟,说实话,看不出什么相似。”沈棹拍了拍肖衢的膝盖,关切地问:“肖衢,我认识几位很出色的心理医生,都是军方的人,需要的话……”
“不用。我没事。”肖衢打断,“不说这个了。你难得回来一次,下次回来不知猴年马月,还是聊聊你的事吧。秦黎上次跟我说,你调野战部队这件事是主动打的申请?”
“嗯。机关单位待腻了,趁还跑得动跳得动,去见见世面。”
“一个个都想往野战部队跑。”肖衢叹息,“注意安全。”
“我去的不是特种部队,和盛羽不一样,不用担心。”说完这话,沈棹停了片刻,眼神迟疑,最后还是开了口,“肖衢,我们都很担心你。”
肖衢一笑,“没什么,过了挺久了,最艰难的日子都过了。我前几天还在想,有轮回的话,盛羽现在都能出门打酱油了。”
沉默带来漫长的安静,过了许久,沈棹才说:“成顷那孩子看着单纯,你既然中意他,说明他的确有吸引你的地方,不如就试着好好和他过吧。盛羽已经走了,你再怎么想念他,他也回不来了。肖衢,往后的人生还长,你得学着放下,珍惜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