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姻(20)
至于之后“小陆经理已婚”这条消息如何迅速盖过“小陆经理有女朋友”的传言,成为公司内最热门的八卦新闻,陆卓年已经不会关心了。他如常挨到下班的点,跟同事们互相道声明天见,然后拥拥嚷嚷地进了电梯。
这一次才终于如愿出了这栋大楼。
第二十二章 上
这一段时间,陆卓年都是跟祁聿一起吃晚饭。有时回陆家去吃,有时是到外面去吃,每次都是陆卓年提前安排好,跟祁聿说一声,祁聿没有哪一次有异议的。跟陆卓年吃饭的确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他总有自己的看法,仿佛寻常饮食也是一件值得考究的妙事。祁聿自己吃饭时是不大说话的,但并不代表他听不得别人说话,恰恰相反,他喜欢有人在旁侃侃而谈,哪怕是听陆卓年跟自己母亲插科打诨,他也觉得有意思极了。只是两相比较下来,未免显得自己太过无趣死板。
整个陆家,与祁聿最相似的是陆展霆。他也是寡言少语的,冷硬地坐在那里,不大说话。但祁聿记得原来他并没有这样沉默,有时会拍着陆卓华的肩膀爽朗地笑,骄傲之情溢于言表,言语上却还要嫌弃他两分,说他倔,常常比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要硬气,叫祁聿多多担待;也不止一次地提到陆卓年,总以“你弟弟”称呼,好像陆卓年总也长不大,要哥哥帮忙看着,做父亲的才放心。
陆展霆把全部的心血都投到了事业上,一手将陆氏提到了可与祁家平手谈合作的地步上,于家庭方面便总有些亏欠。好在妻子独立,大儿子又懂事,只一个小儿子顽皮些,可也从未出过什么大错,总体来说,还是一个非常和满的家庭。可陆卓华一走,俞薇便首先垮了下来,变成了一个时时需要慰藉的小女人,跟从前大不相同,陆卓年就更不必说。但压力最大的其实是陆展霆,他仍是一家之主,他既要兼顾事业,又要维稳家庭,而曾经在两方面都能够给予他支持与帮助的长子,已经不在了。这其中的区别和为难,再没人能比陆展霆更清楚。
陆卓华的去世所带来的伤痛,看似已经抚平了,其实影响一直都在。祁聿是很敏感的,这个家里,最怠于接纳他这个新成员的,其实不是陆卓年,而是陆展霆。有时祁聿甚至怀疑,看到自己的时候,陆展霆难免会想起陆卓华来,便也不敢跟陆展霆表现亲近,只与他共同沉默着。
好在陆家跟祁家是不一样的。祁聿私以为,这种不一样体现在陆家的氛围更具有包容性。祁家有一套绝对正确的行事风格,以长为尊,讲礼究仪,人人都是一副面孔——至少面上如此。而在陆家,即使静如祁聿,也不会就此被孤立于家庭氛围之外,没有人格外在意他的安静,自自然然地提及他时,总还要看一看他,等他也说上一两句话。
陆卓年似乎可与任何人侃侃而谈,最重要的是,在陆卓年的侃侃而谈里,他的安静也是被接纳的。他不需要像逼自己适应祁家的安静一样,再去逼自己适应陆卓年的侃侃而谈。
对于祁聿而言,这已经是一种难得的自在。
因为所接受的善意匮乏,所以祁聿是很记挂别人的好的一个人。今天陆卓年没有做任何的安排,祁聿下了班,便开车到超市里去,预备买些菜。他已经很久没正经做过一顿饭了。
陆卓年口味很广,咸淡辣酸甜都能来一点儿,这些他早就知道。他从前跟陆卓年说,这是祁家重调教,所以教了他这些,其实不是。他的厨艺是早就练出来了的,而陆家人的口味,在他第一次作为陆卓华的未婚夫上门时,便已经打听清楚了。但至今为止,除了陆卓年,他还没为陆家其他人下过厨。
口味再广,总还有些偏好,这也是祁聿跟陆卓年一同吃了几次饭之后,才得出了一些具体的喜好。他先给陆卓年打了一个电话,陆卓年没接,想是还没下班,他便先照着陆卓年的喜好挑了一些菜,慢慢在心里拟着菜谱,等到买得差不多了,又给陆卓年打了一个电话。
隔了很久,陆卓年才接了。
“怎么了?”陆卓年问。
祁聿忽然意识到自己实在是有些唐突了,一下子犹豫起来,站在收款处的附近拿着手机说不出话来。这会儿超市里人有些多,旁边有人要排队结账,祁聿便让了一让,推着购物车站到更偏远一些的角落里,慢慢开口:“我在超市里,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
“没有。”陆卓年答完,静了一静,似乎才想起些什么,“今天我在外面,不回去了。”
“好的。”祁聿如此答道,声音温和。
陆卓年简单“嗯”了一声,便挂了电话,祁聿将“再见”两个字含在喉咙里,终是没有说出口。
电话挂了之后,手机上显示着桌面的时间,祁聿拿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好好打扫过家里卫生了,这几天甚至连晚饭也难得在家里吃一次。再一想,其实也没有很久,还好,明天又是周五,他该把家里好好打扫一下了。
于是又掉转头去,把生活用品区仔仔细细地逛了一遍,像他打扫卫生时那样仔细,一个货架一个货架地看,从最低层看到最高层,补了许多清洁用品,这才终于安下心来,觉得可以好好地度过这个周末了。
第二十二章 下
接祁聿电话的时候,陆卓年在墓园里,跟前就是陆卓华的墓碑。他一下班就来了这里,非年非节,墓园里冷清得很,只陆卓年一个活人。
兄弟俩长得很像,但要仔细看,陆卓华更肖父一些,五官硬朗,连笑也笑得收敛严肃。那张嵌在墓碑里的照片,还曾经登过杂志,被陆卓年笑了好一阵,说像中学课本里的伟人先烈。那时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都能脱口而出,当做笑谈。现如今真站在遗像跟前,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他已经在这儿站了一会儿,挂了电话,烟瘾倒上来了,却也不敢在这里拿出烟盒打火机来。
陆卓华没有他这些恶习,也不喜欢看他抽烟,曾勒令他戒掉。那时陆卓年才上高中,陆卓华跟他身边所有的朋友挨个儿打了招呼,若是有谁敢教唆着陆卓年抽烟,或是陪他吞云吐雾,或是给他递烟点火,他陆卓华没什么别的本事,只是护短,自家弟弟舍不得碰,少不了要找旁人来记恨一下。他说这话时是很客气的,但没人敢质疑,只是陆卓年气得跳脚,觉得自己大失颜面。
然而最绝的是,陆卓华也是在外人面前才将话说得这样好听,只要叫他发现陆卓年吸了烟,少不了一通教育,轻重程度则全凭心情。这样一来,他从道理上占据了绝对压倒性的地位,陆卓年不敢再拿“大家都这样”“哪个男子不是抽着烟长大的”之类的理由来为自己站台,假若陆卓华向他要例子,他是一个也给不出来的。陆卓年是少年心性,贪一时意气,没人同他一起抽,渐渐的也就戒了。只是在陆卓华去世那段时间里,才一下子又将烟瘾挑起来了,整宿整宿地抽,却再也没有人走过来用力敲他的脑袋,嫌弃他身上的烟草味儿。直到有次朋友见他老烟枪似的犯了烟瘾,便伸手替他点了一根烟。已经许久没人敢替他点烟了,陆卓年夹着那根烟沉默了半晌,最终将它扔到地上踩灭了,一口也没碰。
到现在便只是偶尔抽一根,没有什么瘾头,也不必受着什么规矩的束缚。他已成年了,于是许多曾经倍感为难的事情,就那么渐渐地,全都变成了不必在意的小事。
陆卓年蹲下身子伸手抚了扶陆卓华的遗照,跟他说笑:“其实还是挺帅的。”
顿了顿,又说:“祁聿长得也挺好看。哎,可惜现在跟我结了婚。”言语之间,似乎倒真的挺为两人可惜的,其间藏着明晃晃的自嘲之意,无人可听。
“走了。”他说完之后即刻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他想起来车里还有半包烟,上次去恒海路时特地下车买的。
车停在墓园外头,他坐进车里,把烟翻出来点燃,就着夕阳,自己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俞薇给他发了一条微信:“年年,兰嫂回来啦,带了好多特产,今天跟小聿回家吃饭吗?”
“不了,”陆卓年回道,“你跟陆总二人世界吧。”一只手夹着烟,挑了个酷酷的表情发出去。
“陆总去见老陆总了,今天不在家呀。”俞薇也跟着发了个委屈的表情,“他根本不想我。”
陆卓年猜到陆展霆是在自己这里发了一通脾气,怕俞薇知道了要跟他闹,才躲到爷爷那里去,就怂恿他妈妈:“那你怎么不去?”
“他刚回来就去见你爷爷,能有什么好事?不去不去。”俞薇是很怕陆家这两个工作狂碰头的。
陆卓年说:“那你跟兰嫂二人世界吧。”
俞薇连发了好几个表情,一会儿是“养这儿子有什么用”,一会儿是“孤独终老”,一会儿又是“麻烦帮我盖一下棺材”。陆卓年笑了笑,挑了一张祁聿的照片,配上“妈妈不哭”,俞薇立刻问道:“你什么时候拍的?求原图。”
陆卓年把原图发给她,嘱咐道:“保密啊。”
俞薇大方表示:“看在这么美的儿媳妇的份上,原谅你了。”
陆卓年表示ok,便关了手机,随手扔到副驾驶上,又续了一根烟。
一时间,好似满身疲惫,却无处可归。
第二十三章 上
祁聿不确定陆卓年晚上会不会回来,把玄关的灯开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做早餐的时候,先习惯性地打了两个鸡蛋,打完之后顿了一顿,左手还是若无其事地盖上了锅盖,右手关火,过会儿从锅里铲出两个溏心的荷包蛋,盛在盘子里,撒一点胡椒粉。这会儿他才走去把玄关的灯关了,然后转回餐厅里坐下来,一个人把荷包蛋吃干净,犹如他所习惯的每一个清晨。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风很大,气温好似在一夜之间陡然降下来了,看天气预报说接下来几天还会有降雨。
不知不觉,已经步入寒冬了。
办公室里几个下了课的老师坐着聊天,也无非是些生活琐碎。临近周末,只熬过这个下午就可以好好歇两天,大家都很放松。见祁聿进来,互相打了声招呼,问他:“下课啦?”
祁聿“嗯”了一声儿,说:“是啊。”
“外面冷吧?”
“上课的时候没有觉得,走过来的确感觉降温了。”祁聿微笑。
如此,便也无话可说了,各自做自己的事情。祁聿已经习惯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下午上课的课件。
倒谈不上什么孤立不孤立,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谁也不会莫名其妙去做这样的事情。但一个院里的老师,又在一个办公室里,一来二去,你知道我家的矛盾,我晓得你业余的爱好,一起吐槽一下领导,针砭一下时事,闲聊也能聊出些交情来。可祁聿是不会跟人聊这些的,他客气、和善,却从不提及自己的私事,也不轻易发表自己的看法,自然就跟人亲不起来。只有关于学术、教学上的事情,倒还谈得上一两句,祁聿做事是没得说的,这样的人风评不会差,人缘却不见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