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照亮了夜(46)
“疼!”我大喊,他也没松开手,只是松开硌到的那根手指,却依然能紧紧拴住我。
楚珩再对老爷爷点点头,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
墓园的门在我们身后关上。
他走到车前,将我塞进副驾驶,迅速给我系好安全带。
不等我再解开,他已经坐进另一边,并将车门锁好。
我又没法再出去,原本心中的踏实、安静与打算,因为他的动作与他的话,全碎了。
我舍不得他。
我放在安全带上的手渐渐滑落,看着车前的夜色发呆。
他也很安静。
我满脑子都是他刚刚的身姿与话语,手握成拳,指甲有点长了。偏偏是这样的时候,越要想到从前的事,指甲陷在手掌心的肉中,有些疼。我想到他从前给我剪手指甲的事,甚至脚指甲,也是他给我剪。
手心的疼将我慢慢拖出来,我的手微抖,去摸找着我的那瓶水。
身边没有,哦,我想起来了,在车后座。
我的手臂往后伸去,去摸那瓶水,够不到。他转身,探出去,拿起那瓶水,放到我还徒劳伸在后头寻找的手中。冰凉的水触到我些微烫的掌心,我心里清明一些,没敢看他,收回手。
双手紧握水瓶,他也收回手,不说话,却也没开车。
我的手指有些抖,去拧盖子。
他开始说话:“我答应过你妈,会照顾好你。”
我的手腕跟着一抖,不敢再动,低头看腿。
“没有做到。”他再说。
我将水抱回怀里,头低得更低。
他说:“对不起。”
“在阿姨墓前,没脸说更多的话,也没脸做更多。”
他兀自说话。
车厢里太安静,我能听到特别细微的响声,他动了动,是衣料的摩擦声。
他叫我:“安思风。”
我没应他。
他伸手过来拉我的手,我紧紧扒着水瓶,他将我的手一把拉过去。
他问我:“你问为什么当时送你的巧克力是十九颗。”
我傻傻点头。
脑中恶鬼与天神正交战,哪里还顾得上其余的,听到这个自己惦记了十余年的事,倒是还知道点头。
掌心却跟着麻酥酥起来。
我终于纳闷地微微抬头,他的手指在我掌心缓慢写字。
我看了眼,是“安”啊,再是“思”,写到“风”时,我低头。
他说:“是几画?”
是十九画。
原来是这个原因。
“答应你妈会照顾好你一辈子,并非因为那是你妈所托,更因那本就是我心中所愿。”他缓慢说着话,“所以,我有底气应下你妈的托付。”
“过去十年,没有做到。”
“过去的事,你如果愿意告诉我,那就告诉我。如果不愿意,一笔勾销。”他对于过往,对我的要求,甚至仅有一个由我自己选择的“告诉”,连“解释”也不是,他将我的手掌握紧,“这次,我的巧克力,你也吃了。你的名字,我又给你写了一遍。”
我的手掌发抖,抖到每一个细胞似也在颤抖。
他察觉到我的颤抖,双手握住我的那只手,说:“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好”字就在嘴边。
我想说“好”,一百一万无数个“好”。可我不能说。
他却又松开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他的一只手依然紧紧握住我的手。
倏而,指尖碰触到一个很温暖的硬物,不知在温暖地方放了多久。
我又惊又诧,再抬头,车厢内,悠远光芒一闪而过,再闪。
我不可思议看向我的左边,楚珩低头,正往我左手无名指上套戒指。
我下意识摇头,右手紧紧握住我的水,立刻就要抽回我的手。
他将我的手牢牢握住,不容反抗,哪怕我的手指蜷缩,他又硬掰回来,直接将那个尺寸刚刚好,时不时闪光,与他手上一样的戒指套上了我的无名指。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啊。
我再度变得很无望,这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没了任何主意,只能将水握得更紧。
他始终没有放过我的手,戴好戒指后,他回头看我。
他说:“什么也没说,代表默认,特别好。”
我想再摇头,不是的,我没有默认,是他强硬着逼我戴的。
他却突然对我笑了。
他对我笑啊。
他笑得比那几颗钻石还亮。
他在对我笑。
仿佛夜幕上缀着的星星一同为他绽放,金色火花盈满夜空。
他举起我的手,当着我那双怔忪双眼,低头,轻轻吻了那颗戒指。
第46章 四十六
十年前,他也是这样。
当着妈妈的面,从西装口袋中取出戒指,给我戴上。
事后,我们俩回家,去停车场,抄近道经过疗养院的小花园。他告诉我,他想单膝跪地,也想吻一下我手上的戒指来着。
想了想,到底当着长辈的面,没好意思。
我被他逗得直笑,他也笑,笑着笑着,他小心问:“那要不,再来一回?”
他是带着笑意说的,意在轻松点,可声音中还是有着些微忐忑。
我原本并不紧张,被他这话说得,莫名也紧张起来。紧张着,我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散了。
那会儿我已放暑假,上海刚出梅,不再阴雨绵绵,又还未至炎夏,那天的夜风舒服极。我们俩都停下脚步,站在无人的小花园一角。
他看我片刻,慢慢单膝跪下,抬头看我,又朝我伸手。
我更紧张,眼睛都不敢再看他。
他的手始终邀请状,展开朝我,也始终看我。
风阵阵吹,我看左边的树,看右边的池塘,再看左边的凉亭,再看右边的蔷薇花墙,再看……他笑说:“看看我吧。”
我看他,他仰头对我笑。
树叶上还藏有不少尚未来得及风干的水滴,风一吹,零零散散落在我们身上。风再一吹,池塘里的青蛙甚至也在“呱呱”叫着和声,夏天眼看就要来。
我的手掌蜷缩,伸开,再蜷缩,手指微弯,慢慢往前伸去,放到他的手心。
他握住,低头吻我手指上的戒指。
吻刻着我俩名字的戒指。
他说,仪式感不是为了仪式而仪式,只是为了多年之后,再想起这一天时,我有东西可记,希望我能因此而更快乐。他还说,我不是普普通通被他追到,而是辛辛苦苦求来的,他会永远对我好。
其实,他就是不那样,我也会一直记得,记得他对我的好,记得他为我做的一切事,我也会很开心、快乐。
在当时,我和他都沉浸在完满的幸福中,并不知道未来正有坎坷在等待我们。
我俩的事,被妈妈发觉,我初时以为是运气不好,并为此无比焦虑,甚至又做了些蠢事。后来我才知道,楚珩早就料到有这一天,比如刻了字的戒指,他早就把一切准备好。我与他恋爱的一年多,除了最终分手时,也就数那一次最让我惊慌。
慌到差一点也就分手了,也是那一次,我彻彻底底离开了会所,并向楚珩彻底敞开心扉。
如今看当年,除了分手时,什么事都已是小事。当年身在其中,可真是吓到不行。那会儿据三个月的期限只剩半个多月,我考完四级,每天开开心心谈恋爱。楚珩从厦门匆匆回来看我,赶回厦门,再回来后,他与我商量送妈妈去疗养院的事,我不再排斥。
恋爱是个慢慢靠近与取得信任的过程,楚珩对我那么好,我不会再因自己的自卑或者其他小心思去拒绝他的好心,我信任他。那时候我的心态也很积极,我想,我会和楚珩组成家庭,我们一起生活,我们是一家人。
我也会对他家人好,我不会再计较这些,惹他失望。
他是真的想帮助我和我妈妈。
虽然已说过多次,我还是要再说一遍,我真的没什么本事,活得一向很真空。妈妈没出事前,那就别提了。妈妈出事后,我终于开始面对残酷现实,可不过短短一阵,楚珩出现了。
所以我一直被保护得挺好。那时候,我只信赖,也无比信赖楚珩。妈妈出院的事,妈妈住疗养院的事,都是他在打点。我真的跟个傻子似的,每天乐呵呵地上学,去会所也是乐呵呵地复习期末考试,完事跟他回家,或者他忙,无法陪我,来接我回家。
发现不对劲的是妈妈。妈妈快要出院前几天,并不知自己要去疗养院,以为要回家。能回家,她当然高兴。我没跟妈妈说的原因,一是我对楚珩太放心,感觉只要有他,任何事都不是问题;二是,其实我隐隐有些慌的。在妈妈看来,楚珩不过我的朋友,非亲非故,凭什么为我妈妈这样费心费力又费钱?
我不知道该怎么同妈妈说,索性留给楚珩。楚珩也是这样跟我说的,说一切交给他。
医生不知情,交代出院后注意事项时,说漏了嘴。
妈妈当时没有任何不对,微笑着谢过医生。医生一出去,妈妈立刻看我,我心虚地收回眼神,想去给她倒水,妈妈指门:“关上。”
我磨蹭过去,把门关好。
妈妈再指床边:“过来坐。”
我再磨蹭,坐到床边。
妈妈问我:“我出院后去疗养院?”
我直点头,妈妈又说:“市郊那家疗养院?”
我再点头,妈妈再说:“一个月就要最少十来万的那家疗养院?”我隐隐察觉到不对,低头不敢说话,妈妈有些生气,“我们哪来的钱住这样的地方?家里房子卖了?”
我赶紧抬头看她:“没卖!”
妈妈生病后,我是真打算卖房子的。房子挂在那里始终没人买。
“没卖,咱们哪来的钱?”
“他,他,他帮我们……”我面对妈妈忽然发亮的双眼,连他的名字也不敢说。
妈妈深深看我,忽然往后靠去,深吸一口气。她闭上眼睛,开始哭。她哭的时候,默默流泪,偏是那样眼泪无声往下掉的样子,哭得我心里也跟着酸软起来。
我递面纸给她,她缓缓睁眼,看我,很伤心地说:“宝宝,妈妈已经这样了,你知道吗?”
“……”
“你知道不知道,你回答我?”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妈妈当初是如何被人打上门的,如何被人骂的,你还记得?”
我记得,那个所有泡沫被戳破的午后,家中被打砸得一片狼藉,没有任何人会来帮我们母子。妈妈被人揪着头发打骂,我上去要帮忙,被一脚踹开。我忘不掉的,一辈子也忘不掉。
“你是想再发生一次这样的事?”妈妈哭着问我。
我被妈妈这个问题问得呆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赶紧摇头:“不是,不一样,不是!”
妈妈伤心看我:“妈妈已经错了,你怎么也能这样?妈妈只有你了啊。”
我急着解释:“真的不一样,妈妈!我和他,我和,我和他是,是……”我越急,越不知该如何说,“他对我很好很好的!我们不是那样!”我想说我们不是妈妈和那些人那样,可是我说不出口,我不忍心伤害妈妈。
我说不出口,妈妈虽还在流泪,却平静地说道:“妈妈病重的时候,林阿姨是不是同你说过我过去的一些事?”
我不敢点头。
妈妈继续平静道:“林阿姨是不是说我为了赚生活费,才入了这个圈?”不等我有任何表示,妈妈再道:“其实有些事,你林阿姨也不知道,我们是后来才认识的。我并非因为这个原因才走上这条路,艺术学校的学费是贵,妈妈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大堂弹琴,顾客反馈都很好,经理是个女的,很干练很善良,也很喜欢我,给我开的工资很高,一个月的工资已够生活。更何况,那时老师们知道我的情况,帮我申请助学奖学金,我的成绩也好,常拿奖学金,过得并不拮据,甚至有余钱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买些自己喜欢的小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