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年上(6)
纪驰突然觉得悲哀,他抬起眼睛,眼底有水光,沾湿了睫毛,雾蒙蒙的,笑着道:“可我要的不是这些。我靠近你,缠着你,不是为了这个。”
他说,我有一个宝贝,珍藏了许多年,搁在心坎上,朝思暮想,成了顽疾,再不能根治。
他说,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有人用一个眼神摄走了我的魂魄。有个词叫魂牵梦绕,我是见到他之后,才彻底明白。
那个人嘴上说着不喜欢我,却在我睡着时拿了毯子盖在我身上,揉着我的头发说对不起。
纪驰眼睛里涌出大颗的泪,他试探着用额头抵住周怀璋的肩膀,环抱着他的背,低声道:“乔逸说我的爱情是脏的,即便是脏的,那也是我的宝贝。我不要财富,不要自由,只要我的宝贝。我会尽快长大,穿上铠甲,保护它,我发誓我一定能做到。”
周怀璋没说话,他将手指插在纪驰的头发里,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停在那里。
周怀璋的掌心很烫,似乎能听见血脉涌动的声音。
纪驰想要抬头,却被他按住,纪驰索性不再动,抵着他的肩膀,抱着他。
卧室里很安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冷香余调幽幽散开,像某种魔咒。
周怀璋突然低下头,嘴唇落在纪驰的额头上,炽热的一吻,暖烫了所有带着刺痛的不安。
纪驰在那个吻里闭上眼睛,颤抖着,睫毛下全是湿润的泪。
一吻之后,周怀璋站起身,系好松散的纽扣朝门外走。
纪驰仰面躺在那里,轻声道:“我这人心量窄,恨记得牢,爱也记得牢。我说爱谁,就是一辈子,不妥协不放弃。即便被砸碎了骨头,我也要爱下去。”
门板打开复又合拢,有光线漏进来,落在纪驰的眼睛上,腾起雪光似的雾。
他拽过扔在一旁的被子,蒙住了脑袋。
(9)
周怀璋顺着木质楼梯走下来,老管家跟在身后,小心翼翼地问他什么时候开饭。
周怀璋摆摆手说不必了,我还有事,送点吃的上去,他哭了那么久,也该累了。
走到门外被风一吹,肩膀上一片湿凉,才发觉泪水打湿的痕迹还留在衬衫上。周怀璋回头看了一眼,纪驰的卧室没有亮灯,窗子里只有一片黝黝的黑,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司机将车开过来,走下驾驶位,绕到后面替周怀璋打开车门。老管家和两个佣人一并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垂着手,恭敬相送。
周怀璋扶着车门站了一会,才发觉城郊的别墅区竟是如此冷清,没有霓虹,没有车流,连散步的人都看不到几个。街灯漏下昏黄的光束,有落叶飘在里面,平添寂凉。
这就是纪驰长大的地方,他将纪驰扔在这里很多年,不管不问。
周怀璋自嘲似的笑了笑。
真出息,他竟然也会伤春悲秋了。
宾利沿着主街开出去,周怀璋扯开领口处的扣子,脸上露出些许疲态。司机睨着他的神色,试探着:“要叫人来陪着吗?”
周怀璋枕在椅背上,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乔逸不能再留,找个借口把他打发了。别再让他到纪驰面前去碍眼,小豹子爪牙尖利,气急了,会闹出人命的。”
司机跟随他多年,这种事儿也不是第一次干,点头应下,说了句“先生放心”。
车子驶进市区,车窗上映着霓虹的光亮,流水一般,起伏闪烁。
周怀璋眯着眼睛,将睡未睡,高高在上的气势松懈下来,倦意明显,自语似的道:“到底年轻,没见过世面,骨头轻得哄一哄就要飞起来。几个破蜡烛几朵玫瑰花就把他惯坏了,到处乱嚼舌根子。”
司机起先以为他在说纪驰,听到玫瑰花和蜡烛那里才反应过来,说的是乔逸。
周怀璋对乔逸兴致最浓时,在国贸顶层的星光餐厅里铺了九千多朵玫瑰花,都是从国外空运来的,那盛况也算空前。
再漂亮的东西终归也有腻烦的一天,司机心下感慨,面上却不敢露出任何不敬的表情。
周怀璋突然道:“奥克兰的宅子收拾妥当了吧?过了年就一直在忙,都没好好放个假,安排一下,我去奥克兰住一段时间”
司机早就习惯周怀璋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少爷脾气,也不惊讶,拨通助理的电话号码,通知他安排出行事宜。
挂断电话,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周怀璋一眼,道:“要不要告诉小少爷一声,他最近粘您粘得厉害,找不到您,怕是要闹脾气的。”
“今天话怎么这么多,”周怀璋用手指抵着额角,不耐道:“谁都不用告诉,晾他几天吧。”
司机碰了个了冷钉子,再不敢说话,转弯的时候发现周怀璋竟然在后座上睡着了。
眉毛皱得很紧,睡得并不安稳,带着明显的疲态。
司机心下疑惑,今天究竟干什么了,能把周先生累成这幅样子。
半个月之后纪驰才知道周怀璋跑路了。
他去过老宅几次,全都扑了空,问老宅里的佣人,都摇头说不清楚。打电话到周怀璋的私人手机上,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
秘书生怕纪小爷一激动作出什么他收拾不了的烂摊子,主动告诉他,周先生在国外度假,归期不定,一切平安。至于到底去了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就无可奉告了。
纪驰气得险些咬碎一口小白牙,心里头明镜似的,老东西是在躲他。
周怀璋一贯没什么节操,男的女的,卧室里的大床都快成公交站了。
他在小明星那件事上栽过跟头,但也只栽过那一个,他迅速吸取教训,此后的这许多年,简直如鱼得水。
只要他想,没什么人是得不到的,同样,只要他不想,天仙也不能靠近他半步。
他有他的底线,分明严谨,不可擅越。
为什么单单是我?
纪驰满心悲哀。
为什么单单把我列在底线之外,距我千里。
悲哀至极处反而生出一种豪情。
我会让你看见我穿上盔甲的样子。
我会让你知道,我有爱你的资格。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纪驰会作上天时,小少爷一声不吭,转身跳进书堆里,发了疯似的与专业课较劲,像换了个人设。
拼命读书的日子很苦,书本上的东西深奥且枯燥,纪驰却找到了其中的乐趣,眼睛里像是燃着火焰,指引向更好的地方。
纪驰想起之前在网上看到的鸡汤——终有一天,你会爱上那个拼命努力的自己。
是啊,他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
大四时系里公布了保研名额,拿了三年一等奖学金的纪驰赫然在列。他开始跟着很有威望的教授做课题,陆续在业内期刊上发表论文,触及公司金融领域,渐渐展露头角。
秘书汇报完工作,在电话里同周怀璋说起这件事,直言小少爷似乎变了心性,越发稳重识趣,性子怪异的老教授都喜欢他。
周怀璋笑了一声,辨不清是什么情绪,道:“他是做给我看的,小狼崽已经长大,预备着捕食了。”
算不得夸奖的一句话,却透出一股引以为豪的味道。
挂断电话,周怀璋坐在窗前的摇椅上轻轻微笑,小兔崽子,初出茅庐,心无畏惧。
真不愧是他周怀璋的儿子,一举一动都像极了他。从不靠别人的施舍活着,所有野心都摆在那里,敢争敢抢,永不屈服。
臭小子。
我不肯给的你便来抢,真是好大的胆子。
周氏企业作为金融投资界的大咖,每年都会举办一个论坛晚宴,涵盖多个领域的领军企业以及金融圈精英大佬,美其名曰致力于打造高端财智交流平台,其实就是一个大型资本联谊现场。
白天面对媒体做专业激变和探讨,展现拳拳报国心。晚上聚在周氏名下的五星酒店内,大门一关,一屋子有利益牵扯的人凑在一起,筹光交错。
纪驰的导师姓陈,手底下大把的博士生,却坚持要带纪驰这个硕士学位都没拿到手的小徒弟来参加晚宴,拍着他的肩膀赞他后生可畏,前途无量。
陈老爷子看似醉心学术,其实活得比猴都精,背地里早把关系网摸了个透,周家办的晚宴,不带小公子带谁。更何况小公子有模样有实力,老爷子也算捡个顺水人情。
酒店大厅里灯火通明,有人主动凑上来给陈教授递烟,嘴上客气地叫着陈老,目光却绕在陈教授背后的纪驰身上。
很漂亮的一个小伙子,但是眼生,以前没见过。
陈教授咬着烟,顺势把纪驰推出来,道:“刚收的小徒弟,嫩点,天赋不错,写过几篇文章,挺有意思的。”
纪驰穿了身剪裁合体的手工西装,英俊挺秀,气宇雍容,一看便知必然出身不俗。他跟围在陈老身边的人逐一握手,自我介绍着:“纪驰,驰骋的驰。”
脑子慢些的还在想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机灵的已经对上了号——周家的小公子,据说出身不太光彩,藏了好些年,难怪会跟在陈教授身后,都是有门路的。
周怀璋作为宴会的主人姗姗来迟,入场时身边跟着个长裙极地的漂亮女人。
裙子的款式略显清凉,衬得那女人腰细腿长,身材极辣,一脚迈进宴会大厅,就赚足了眼球。
纪驰听见有人咬耳朵:“高建资本新上任的女副董,谁不知道周家的现任当家就好胸大腰细那一款,怕是又一个‘投其所好’的。”
那些流言蜚语自纪驰耳边快速略过,他听得不太真切,也没打算去听真切,脑袋里只剩一个声音——他与周怀璋已经一年多没有见面了。
(10)
周怀璋保养得极好,几乎看不出年纪,一双眼睛深邃内敛。身上没有任何奢侈饰品,华贵的感觉全在言谈间的气势里。
有些男人像酒,须得历经些年份才显得醇郁诱人,周怀璋便是这样。
纪驰混在人群里,微微垂下视线,他又听见咚咚的心跳声了,一下快过一下。
周怀璋执着酒杯简单致辞,寥寥数语,便引来满场掌声。乐队适时奏起旋律轻快的曲子,周怀璋带着那位长裙及地的女副董步入舞池,跳起开场舞。
星光熠熠,美酒佳人,绝好的氛围。
纪驰的目光顺着女副董漂亮的肩线一路滑出去,落向窗外,看见漫天如洗的星辰。
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有人执着香槟杯走到纪驰面前,挡住他的视线,与他手中的杯子轻轻一碰,笑着道:“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是个穿着白色礼服的女孩,算不得绝顶漂亮,胜在年轻生动,满身阳光的味道。
纪驰隐隐记得她是哪位高管的侄女,也在金融行业任职,可惜想不起名字。纪驰瞥了一眼周怀璋所在的方向,笑着伸出手,道:“求之不得。”
越来越多的人步入舞池,裙摆玫瑰一般旋转盛开,鼻端浮动着各色高级香水的味道。女孩踩着舞曲的节奏上前一步,靠在纪驰肩膀上,轻笑着与他说话。
纪驰低垂着视线微笑着回应,远远看去,像极了一对感情正好的小情侣。
借着转身的动作,纪驰将目光投向舞池之外,与周怀璋撞在一起。一年多未见,周怀璋毫不意外,抬起手臂朝纪驰举了举手中的杯子,脸上的笑容被灯光一映,显得模糊不清。
纪驰眨眨眼睛,还他一个同样明媚的笑。
转瞬的功夫父子俩就过了一招,说不清谁输谁赢。
有导师在中间引荐,纪驰少不得被灌酒。他年轻,辈分低,哪一个都是前辈,都不能怠慢,饶是他酒量再好也架不住车轮战,一来二去就觉得脑袋发沉,脚步发飘。
白裙女孩凑过来跟他说话,叽叽喳喳的,纪驰觉得心烦。他站起身,借着酒劲走到周怀璋面前,生生挤进周怀璋和那位长裙及地的火辣女副总中间,握着周怀璋的手臂,笑出满眼的明艳动人,道:“我可以请您跳支舞吗?”
女副总也不是不识趣的人,见状笑着走开,另寻舞伴。
到底是血亲,即便一年未见,也丝毫不觉得生分。周怀璋极自然地抬起手,揉了揉纪驰的头发,指尖停在他的耳垂处,不轻不重地捏了捏,笑着道:“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