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6)
文聪实在没办法再寻找了,他拿着那个牛皮信封找到孟晔对他说:“如果你能找到他,如果你能挽回,就去挽回吧,毕竟同性恋找个伴不容易,这么好的人,以后也不会遇到了。”
转天下午,文聪他们在一家老街的卤味店找到喝得大醉的孟晔,孟晔对他们说,时棋说他不爱吃肉,每次来这里吃饭,时棋都给孟晔点他喜欢吃的腊味,自己舍不得下一筷子,这家卤味店的老板是看着时棋长大的,他说那个孩子无肉不欢。
孟晔疯了一般在都市里寻找着,没人指责他,他在指责自己,那段感情即使结束,他也背负了一辈子都还不清楚的人情债,钱能还,情债还不清,剪不断。孟晔也好,萧川也好,这些自命清高的人,被那个卑微的泊车弟无言的掴了一个大耳光,每个人的耳朵和脸都发红发烫,热辣无比。
七年了,文聪他们几个每年都去给时棋的父亲上坟,他们想着,那人怎么的也要回来拜祭一下吧,可是他就那样悄悄的在这个城市销声匿迹了,来得干净,走得也干净。七年,除了每年固定的往看墓地老头账户上打一笔扫墓钱,人根本不露面。
当年,孟晔甚至发了寻人启示,可惜最终一无所获。
“你没记车号吗?”萧川着急的帮孟晔想办法。
“那车是新的,临时牌照,牌照在车前面,前面我没看清,他跑得很快。”孟晔无奈的摇头,天知道,他追着五十公里闯了几次红灯,有多少次差点出了车祸。
“得了,别着急,只要在这个城市,只要他回来,一定能找到的。”王宏舒安慰着孟晔,孟晔点点头,低头想事情。
文聪再次把残茶倒了出来,现在的茶,怎么品不出香味了呢?文聪继续洗那几个杯子,水杯碰的叮当脆响,他很无意的问:“找到了,你准备怎么做?”
孟晔呆了一下,还……真没想过,七年前他错过了,后来他换了许多的人,每次都认认真真的去看待那份感情,可惜,在情感上,他做过大款,时棋惯出来的人,这么能轻易改变?他不能再将就,无法得到新的爱。
没人能像时棋那样做,没人会在三九天脱光衣服给他捂被窝;没人会把他每双皮鞋都打的铮亮;没人会在他半夜不归默默的给他等门到凌晨;没人会默默的替他蹬着小三轮一个地,一个地的楼上楼下的送货,送宣传单;没人会在清晨给他做一碗喷香的葱丝鸡蛋挂面,叫他暖和和的出门;没人会忍受他无休止的应酬半句怨言不说。时棋只有一个,而他错过了,错过的惩罚是,他无数次的拿时棋跟后来者去做比较,就如一个人,有钱了,他就不想再贫穷一般,时棋养大了孟晔的胃口,所以孟晔七年里要忍受无数次的分分合合。如果说报复的话,时棋给了孟晔最好的报复,很深刻,很痛苦。
6 旧家和旧的回忆
老鬼把车子停到售车部,他拍拍自己的脸颊唾弃自己,妈的,跑什么啊?他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七年了,想过无数次的见面情景,结局是他落荒而逃?他做什么了,吓成这样?老鬼无奈的甩甩自己手腕,无奈的叹息了下。
售车部的经理一见老鬼,先乐了:“哎呦喂,我的哥哥呦,您这是怎么着了,看看,这车都碰成啥样了,你去伊拉克反恐了?”
老鬼甩手关了车门,心疼的看着自己家熊猫,冲动了,绝对冲动了,这个可是真金白银自己的血汗钱买的车呢,这会子真的疼了,浑身上下干疼。
老鬼看着那位哥们笑了下:“没办法,老萨不舍得我回来,直接给哥哥车砸了,看看吧,咋办?”
那个哥们挺仗义,还安慰他:“修呗,放心,大不了从新烤漆,我们这里的活你放心,保证看不出修过。就是熊猫,也花不了多少钱,昨天一爷们和女朋友制气,宝马不照样砸,人家一个车门好几千,都不在乎。”
老鬼郁闷了,人家不在乎,他在乎啊,修车钱换卤味那能换多少啊?妈的,都怪那个该死的霸道,瞎了眼的霸道。
立冬那天,老鬼回到了许多年没回去的老院子,那家家属院是他父亲以前单位分的房子,后来房改的时候2万买下的,房子不大。原本高房市第二运输公司是家不错的单位,可惜后来改革后,这些运输公司失去了市场竞争力,大部分大部分单位都黄了,时棋爸爸就是那个年代下的岗,老鬼离开高房市的那天,发过誓,再也不回来了,现在看是失言了。
老鬼站在大院楼下,心里不由的酸闹闹的。
“时棋?”身后一声熟悉的声音,时棋回头,不由有些激动。
“张哥。”时棋连忙迎接上去,就是这位穿着皮衣,身材彪悍,一脸青色胡子茬的大汉,始终如一的对待自己。他对自己好的原因很简单,他父母去世的时候,时棋妈妈经常留他吃饭,那个时候的大院,孩子是乱窜的,谁家也不在乎多双筷子,更何况是门对门的。
“哎呦,哎呦,我都不敢相信呢,兄弟,你回来了?”贵利张的大手放在时棋的肩膀上,不由的感叹。时棋却发现,他的右手,除了大拇指和食指,少了其他的三个指头,他有些惊讶的看下贵利张。
贵利张不在乎的用残指那只手拍拍自己的秃头哈哈大笑:“别问了,三个手指,换回我清白的做人,很便宜了。你有侄子了,五岁,你嫂子和我在乡下开了个花房,温室的,生意不错,一会拾到完了,咱兄弟俩家去。”
老鬼吸吸鼻子,点点头:“恩,听哥的。”
贵利张叹息了下,仰头看下这栋破楼:“老子发誓,王八蛋才回来呢,得,连累先人了。”
老鬼顿时乐了,他当年的誓言比这个可狠毒多了。
推开满是灰尘的屋子,七年了,老鬼有些默默的心酸,这所老房子,就像一位无言的亲人,这份亲只有死去之后才能真实的感觉出来。
对面的张哥,收拾东西的声音,骂骂咧咧的声音不停的传过来,老鬼默默的打量着家里的老式缝纫机,木头把子黑色的人造革皮沙发,沙发的座位皮革已经腐烂,弹簧都蹦了出来。小时候他最喜欢在这张沙发上蹦跶,每次这个时候,妈妈就会训斥他:“败家东西,这可是出口转内销的。”
老鬼抚摸着沙发扶手,沾染了一手的灰尘,他无奈的笑了下,什么出口转内销哦,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出口呢,这不过是商家欺骗小市民的一种手段罢了。
推开镶嵌着玻璃的双推门四角大衣柜,一堆腐朽的衣服翻到了地面上,包裹皮已经腐烂了,没人进的房子总是腐烂的加速。
老鬼弯腰拾起自己小时候穿的一件绵猴子驼色大衣,大衣袖子上的黑令他想起,小时候这个地方,总是被鼻涕沾染的发亮。
旧奖状,破藤箱,爸爸存的破零件,废轮胎,锈迹斑斑的铁皮饼干箱里放了这个家的全部记忆,黑白照片,染了颜色的照片,一家人在广场的主席台下露着灿烂笑容的留影,还有那本陈旧的户口本,爸爸的驾驶证,行驶证,夏时棋的小学毕业证……老鬼收拾了一会,突然抱着那个饼干箱子蹲在地上小声的哭泣起来,很伤心。
两个小时过去后,老鬼把必要的舍不得丢的东西收拾了两箱,接着他和同样托着一只红色的人造革箱子的张哥,坐在家门口的楼梯上开始说小时候的事情。
他们都没提现在如何如何了,他们只是说着小时候的院子,小时候院子里的煤池,鸡窝,公共厕所都是话题。
蜂拥而来收废品的来回进出在他们的旧居,这些人总是消息灵通,老鬼他们没讲价,随便了,舍不得的留下了,这些东西带不走。
几个小时后,两人家里的东西七零八碎的一共卖了五百多块,老鬼看着那叠黑了吧唧的钞票只是觉得凄凉,两代人的家啊,就五百块交代了,张哥拍拍老鬼的肩膀,他知道这兄弟还是心酸了。
“走,家去,这里……已经结束了。”
老鬼点点头,提着箱子想走,张哥很爽利的先他一手拎了一个,老鬼笑笑提着小箱子跟着张哥下了楼。
大院的人,已经搬迁的差不多了,没人看他们,甚至许多人不认识他们,一些外地的摊贩,把这里当成了最后的据点,原本就杂乱的大院更像个难民营。
老鬼仰头看着自己家的阳台,木框子做成的密封阳台后,他努力的回忆着老爹和老妈要模糊的影子,他慢慢丢下箱子,在一院子的惊讶眼神下,为这老房,为他的记忆磕了三个头。
那天晚上,老鬼住在郊区的张哥家,张哥的儿子长得像嫂子,个性却和火猴子一样,老鬼用两家卖杂物的钱为孩子买了个可以开的电动小汽车,小家伙乐疯了,满世界的开着显摆,车屁股后跟着一群羡慕的娃。
老鬼细细的跟张哥说起自己的经历,憋得久了,总是要说的。那年,离开高房市,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做了那么多,为什么孟晔会不爱他。素质,层次,精神上的交流,所谓爱情的共鸣,世界观,罗曼蒂克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他流浪了很久,放过羊,去过西藏,他跟着朝圣的藏人一步一叩首的磕过三个月。接着他去了云南,在少数民族聚集区住过,他跟过一群所谓的植物学家,地质学家进过大森林。到底什么是素质?什么是层次?什么是爱?他问过一位植物学家,据说那位老先生是个著名教授,那位教授挺有趣,他对老鬼说:
“精神的幸福都在宗教的天国,真实的快乐全部在人间,有层次的人都成为了庙堂里供奉的圣人,真实实在生活的俗人遍布世界每个角落。”
当时的时棋再次想起羊倌的话:“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谁也别害……”
下山后,时棋就近找了一份很受罪,赚钱不多的活计——护路工,还是临时的。他就那样踏踏实实的生存着,很平静的度过了离开高房市的第一年,再没去想关于高尚的层次这类问题。他很享受那段日子,一边是陡峭的山壁,一边是无尽的庄稼田,八公里的路面,他每天要走两次,原本以为,日子就那么过去了。
那是一个大雨天,老鬼记得很清楚,那雨水大的,公路上都没几辆车在跑,没来得及跑回家的老鬼,躲避在公路边的一个小岩洞口,他眼睁睁的看着一辆车从公路上打着滑,翻进了一边的深沟。
开着汽车的人就是老鬼后来的干哥,因为公司的一件紧急事务,他连夜去沪,结果带车翻到沟里,当时老鬼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那时候的公路没现在好,现在多好,没多远就有个报警亭。
就那样,老鬼背着司机整整走了十七八里地,那个人一边交代遗言,老婆,父母,兄弟,全部安排到了。
第二天老鬼才从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清醒,他整整给司机大哥输了两大袋子血,人都发飘。
老鬼是被医院走廊里一场真实的豪门恩怨惊醒的,没人为里面昏迷的那个人难受,每个人都在猜忌,除了那个新婚的小妇人无助的啼哭,就连司机的亲弟弟也在不停的问律师问题。
“您别怕,那位大哥,特结实,绝对死不了,我打保票。”老鬼笑着递给那个女人一团卫生纸,他只有这个,五毛钱一团,头天晚上他用来擦身上的血。他工作证,甚至身上所有的钱都给司机交了医院押金,他倒不怕那位大哥不还钱,他车子那么好呢,兴许能多给点。离开高房市的老鬼,有了新的认识,他觉着,赚钱,踏踏实实的赚钱,真实的活着,就是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