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速降落(75)
突然,门口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敲门声。他打开门,见程向黎双手垂在身侧,直挺挺地站在外面。
“喻明,我明早要回一趟广州。”
程向黎的声音很僵硬,像一个快走完发条的玩具。
“怎么了?”宋喻明察觉到了不对劲。
“我妈刚才打电话说、说我外公要不行了。”程向黎垂下头,眼神恍惚地闪烁着,“可能是今晚,也可能是明天……总之,我得尽快回去一趟。”
宋喻明的气顿时消了,抓住他的胳膊:“先进来吧。”
“不用,我站着就行。”程向黎抬手撑住门框。
他担心自己一旦坐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程向黎回想起两年前的春节,那时他刚升宽体机机长,正处于事业上升期,忙得不可开交。
正月里去拜访外公,发现他的牙掉得差不多了,偷偷摸摸地在喝稀粥。
程向黎想带他去装假牙,外公却笑着说:不着急,等过几个月天暖和了再说。
程向黎也因为工作太忙,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
可惜外公没能等到那年春天,却先进了医院的抢救室。
等程向黎从机场出来,接到电话匆匆赶去医院时,医生告诉他外公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丧失了吞咽和行动能力,建议送去养老院,早做准备。
看到病床上,短短几个月就模样大变的老人,程向黎恨不得当场抽自己两巴掌。
在那之后,程向黎每次去看望外公,都要做一次心理准备。
陪着他的记忆一点点混乱,生命一点点衰竭。程向黎以为两年来自己的心理建设已经做到牢不可破,可今天妈妈的电话,第一个字出口,不舍和遗憾便如同决堤之水,从心底喷涌出来。
宋喻明并不清楚老人的情况,但现在似乎不是问的时候。
“需要我做什么吗?”他握住了程向黎的手。
“医生说如果开气管,还能再撑三四天……”程向黎小声地询问他,“你觉得有必要吗?”
“什么病?”
“老年痴呆,住院两年了,撑到八十六岁,也算自然死亡吧。”
“……”宋喻明沉默了一阵,纤长的睫毛随着眼睛轻眨了几下。
在生死的问题上,程向黎真的很会给自己出难题。
“作为医生,我们一定会给出尽可能延长患者生命的建议。但你陪伴了他这么久,心里应该早有决断了吧?”宋喻明轻轻捏着他的手心,“如果你想用这几天时间再陪一陪他,那就开;如果你已经做好了准备,顺其自然也好。”
程向黎愣了下:“我还以为你会叫我开的。”
“临终关怀和抢救不一样,这方面我也算不上行家。”宋喻明抽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抛开医生的立场,如果死亡已经不可避免,我更希望你能做自己认为合适的选择。”
程向黎木讷地怔了几秒,突然一把搂住宋喻明的腰,把他整个抱进怀里,趴在他身上,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谢谢你,喻明。”
谢谢你,给了我相信自己的勇气。
宋喻明差点被他捂得喘不过气,把头扭到一边,环住他的后背:“明天怎么去?”
“最早的飞机,我买好票了。”
“要我送你去机场吗?”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去。”
“好,”宋喻明应了声,若有所思地问他,“程向黎,你老家在广东哪个区?”
“天河,”程向黎几乎是脱口而出,“怎么了?”
“没什么。”宋喻明慢慢松开了他,“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作者有话说:
玉米就是香梨在崩溃边缘的镇定剂。
第65章 “我来接你回去”
第二天起床时,程向黎已经走了。
宋喻明没有打扰他,晚上八点多,程向黎主动打电话过来了。
宋喻明不知道说什么,等了几秒,听到嘈杂的背景音,还是先开口了:“怎么样?”
“还是走了,下午四点十八分。我和妈妈赶在太阳落山前把他送到了殡仪馆。”程向黎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我和公司请好假了,三天后再回来。”
“你没事吧?”宋喻明很担心程向黎的状态。
程向黎轻轻嗯了声:“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能赶上最后一面,已经很满足了。”
宋喻明越听他这么说,心里越不踏实,提醒他:“等忙完后好好休息一天。”
“知道了,谢谢。”程向黎说完挂断了电话,走回灵堂。
程秋兰穿着一身素色的套装,静静地站在屋子的正中间。
屋里灯亮到发白,在明亮的灯光下,程秋兰挽起的头发里似乎又添了不少银丝。
程向黎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突然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这样送别她,声音不觉有些哽咽:“妈,你早点回去吧,我守在这里就行。”
一晃程秋兰也是六十岁的人了,前几年去西北考察摔伤了腰,动了手术还是没完全养好。
守灵是个体力活,程向黎不希望妈妈因为这件事再伤身体。如果老祖宗真的怪罪下来,就让自己承担好了。
程秋兰往回走了几步,坐到墙边的凳子上:“我陪爸到后半夜。”
“那我去车里给你拿件衣服。”
程秋兰轻轻点头,看到儿子沉重的脸色,动了动嘴,欲言又止。
因为赶上春节,程向黎和母亲商量,打算一切从简,就请亲朋好友过来吊唁一下,不大办酒席了。
不过程家在广州当地也算颇有名望的家族,虽然爷爷去世得早,但前年又出了程秋兰这样一位工程院唯二的女院士,第二天前来吊唁的人里,一半都是她的同事和教过的学生,也包括程向黎的前男友池浩南。
池浩南从研一开始就跟着程秋兰干活,是她的得意门生。在得知儿子的性取向后,程秋兰还大方地把池浩南介绍给他。虽然最后两人分手了,也没有影响他们的师生关系。
师傅的亲人去世,他也留下来陪了很久。
程向黎起初都没发现,一直在接待来访者,一波接着一波,没有半点休息的时间。
直到吊唁结束,他才注意到还没走的池浩南。
一天下来,程秋兰的精神明显不如昨天。程向黎说什么也不敢让她累着,让池浩南送她回家,独自守了一晚。
到第三天,终于要准备火化了。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程向黎和外公做了最后的告别仪式。
外公的一生很简单,不像程向黎的爷爷奶奶,是省级的干部,有那么多荣誉头衔。
隔着玻璃,他看到外公穿着寿衣被推进炉子,然后就是咔嚓一声,这场盛大的送别,到这里就结束了。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
程向黎重重地吸了几口气,眼泪顺势滑落。右耳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听不清楚声音,连同一侧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程向黎形容不了此刻的心情,在这最终离别的时刻,汹涌的情绪却被疲惫的身躯狠狠压制,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波动,直到程秋兰喊了几声才反应过。
中午十二点,骨灰顺利落土。时隔二十年,先后经历丧子和丧妻之痛,这座墓碑终于合上了。
程向黎蹲在墓碑前,给两位老人一起烧了纸钱。
“向黎,你别太难受了。你外公这辈子吃了这么多苦,能在人生最后几年忘掉这些,安安静静地离开,也算是一种祝福。”
程秋兰站在他身边,身着一席素净的白色衣衫,在漫山肃穆的青柏中,如同一朵明媚的山茶花。
从小,程向黎和妈妈的关系就不太好,直到最近几年工作有了起色,两人的来往才逐渐多起来。
可是母子俩各有各的事业,一年里见面的次数,一双手就能数清楚。
看着妈妈一年一年地老去,程向黎真的恨透了小时候不懂事的自己。
他抬头看向程秋兰的脸,眼前一片模糊:“妈,现在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