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夜·刑侦(36)
多年的从警经历让他习惯性嘴角向下, 压低眉梢,呈现出一种近乎冷硬的姿态。
那张脸落进霍无归眼里,逐渐变得很小,嘴角上扬,眼睛变得闪亮, 宛如一个十岁孩童。
“没有警察会来救你, 他们早就放弃你了。”玻璃倒影中, 孩童一字一句道。
“想要活下去, 你只能自救。”他注视着玻璃中的眼睛, 攥紧了拳。
“杀了他!你就能活下去!”记忆里的孩童鬼魅般出现在玻璃上,死死地盯着霍无归。
“霍队!”简沉的身影突然出现,跟霍无归倒映在了同一块玻璃上, “片子都出来了!”
那个瞬间, 玻璃上的幻影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浓雾, 顷刻间荡然无存,霍无归一愣,回头道:“怎么样?”
简沉拿起一张颅骨,和卢琳的颅骨X光放在一起。
黑底相互重叠,成为一团强烈白光也无法穿透的浓重黑暗。
而颅骨的部分,透过光线交叠在一起,似是而非地重合。
整个实验室里,没有一个人出声。
6.19特大杀人案,在尸体发现后的第四个夜晚,迎来了突破性的进展——
在湄沧江上漂浮了一个月的尸体,终于在这个晚风和煦的夏夜,找到了她们缺失的那一部分。
但没有一个人为这个发现而欢呼雀跃。
“呕!”赵襄双眼通红,眼泪止不住地顺着面颊向下流淌,因为过度强烈的刺激而蹲在地上干呕。
杨俭狠狠敲了一下桌面,声音控制不住地哽咽:“怎么会……”
哪怕见过再多丧心病狂的杀人犯,还是远远比不上这幅画面带来的震慑。
“这简直不是人!”法医室资历最老的魏国看完都忍不住骂了一句,“我都快退休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不是人的凶手!”
“这是苗胜男的双臂。”简沉并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而是抬头迎着光,一张张看那些CT,轻声给每个女孩找回属于她们的部分。
白光透过CT洒落在他脸上。
简沉的表情如同窗外的月色一样,极为平静,乌黑的眼睫垂下,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霍无归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简沉,意识到他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了几分。
“苗胜男右边腕关节原本是有骨质增生的。”简沉声音微哑,似乎在竭力克制情绪,“凶手……磨去了她的骨质增生,并将骨头直径打磨薄了几毫米。”
所以那个夜晚,卢洋的老宅里,一室洒满点点绿光。
那并非如梦似幻的仲夏夜之梦,而是少女生命最后的哀歌。
她这一生,不仅经历了父母的歧视与偏心,还有命运的玩弄折磨,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与癌症抗争,最后却落得枉死,甚至死后被分尸、连自己都骨头都被打磨、封进金佛之中。
她失去了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那拼尽全力活下去的勇气却好像依旧不肯弥散,哪怕是最后的骨殖也在发出不忿的呼救。
也多亏了那星点绿光,终于让她死亡的线索浮出水面。
“这是卢琳的头骨,同样做了打磨,沈容之的胸椎和肋骨……被削掉了很多。”简沉声音平缓,回头看向霍无归,“金佛出土的时候,应该在省博做过一次CT。”
这是海沧历史上难得一见的珍贵文物,出土时曾上过报纸,据悉,历史上还从未有过使用多人骨殖拼成的肉身佛。
寻常的肉身佛,都是高僧得道后所铸造。
只有光缅寺这尊肉身金佛,由土司时代的五名神女骨殖组成。
说是神女,但若真是神女,又怎么可能是五名肢体残疾扭曲的少女。
这金佛,怕是跨越数百年,索走了十条活生生的命。
简沉瞥了眼抱着垃圾桶干呕的赵襄和红着眼圈的众人,将这些话咽了下去。
“杨俭,明天一早打电话给省博,跟他们要CT结果。”霍无归似乎猜到了简沉在想什么,拍了拍简沉的肩,“越早越好,跟我们的CT结果比对,还她们一个真心。”
如果他们的揣测没有错的话。
这尊极致奢靡的雕塑下,隐藏的是利欲熏心的丑恶真相。
“杜晓天,跟我走一趟,连夜审问卢洋。”霍无归吩咐了一声,拿着车钥匙出门了。
吐了一会终于缓过来的赵襄追上来问:“霍队!那个邵烨怎么说?”
“做完笔录赶紧放了,不然还能怎么样?”霍无归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朝瞥了眼简沉。
那人周围簇拥着几个困到不停揉眼睛的小警察和技术人员,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片子,像是丝毫没有在意邵烨的生死。
霍无归没由来地一阵愉悦,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眼药水丢在桌上:“大家最近都辛苦了,眼睛不舒服的先用这个,我给大家叫了宵夜,一会杨俭去拿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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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叫回来是为什么,你知道吗?”审讯室里,霍无归面色森冷地注视卢洋。
“不知道,是我女儿的事有下落了吗……”仅仅是几天时间,卢洋似乎瞬间苍老了很多,本就斑白的头发又掉了不少,整个人再无老教授的气质。
霍无归探究地看向卢洋:“你女儿的案子,没有破案前我们不能向您透露任何线索,倒是您这几天有没有想起什么新的异常?”
卢洋认真思考了一会,缓缓道:“没有,真的没有,小琳原本是5月底去留学,我给她买了车票去省里,直接转机过去,我亲自送她去火车站的……”
“那天是几号?”霍无归冷不丁问。
卢洋脱口而出:“5月19号,我记得很清楚。”
“正常人送孩子出国留学,不说送到机场安检口,也该送到机场门口吧?”霍无归轻扫了他一眼,“你那天还有什么比送女儿更重要的事吗?”
卢洋一怔,立刻摇头:“没有,我就是年纪大了,又是跛脚,走不动太多路。”
霍无归双手搭在桌边,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桌沿:“那或许您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监控显示5月19日下午,贾富仁驾驶一辆金杯面包车去了纺织三厂家属院,而同一时间你乘坐车牌号为L5418B的网约车去了同一地点,最后你们一前一后离开,且贾富仁的金杯面包车轮胎产生明显下陷?”
“你们去纺织三厂家属院做什么?贾富仁的车里装了什么?”
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卢洋怎么也不会想到虽然家属院内部没有监控,但外部道路的监控却清晰记录了一切,而警察还真能把那辆网约车找到。
他僵硬道:“这我之前都和警官你们说过的,贾富仁找我买青花瓷瓶,我去把瓶子给他而已,谁知道他之后翻脸不认人,说我给他的是假货。”
“是这样吗?”霍无归挑起嘴角,似笑非笑,“纺织三厂辖区的派出所,在上个月,接到的噪声扰民投诉是过去三年的总和。这小区一共都没几个人住了,您也早就搬出去了,请问为什么被投诉的恰好是您家?”
“或者,我换个问法。”霍无归向前倾了些,逼视着卢洋,“上个月,您几乎每过两天就叫车去一次纺织三厂,为什么?”
卢洋年纪大了,不是很擅长操作手机,平日里几乎都是女儿和学生帮忙,如果不是霍无归提起,他甚至不知道打车软件会记录下他的所有行程。
“我……”卢洋面色蜡黄,一头汗珠,慌乱地张了半晌嘴,始终没能说出话来。
“北欧的艺术类大学,留学花费不小吧?”
“你是历史系教授,应该有很多接触到文物的机会,对吗?”
卢洋的瞳孔瞬间放大。
霍无归盯着他,并未给卢洋任何喘息的机会:“5月中旬,你联系海大标本陈列室管理员胡明辉,是为什么?”
“我——”卢洋本就年迈,心理防线在霍无归的步步紧逼下很快崩溃,苍白着嘴唇垂下头,皮肉松弛、沟壑堆叠的脸仿佛痉挛一样抽抖了几下,似乎依旧在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