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夜·刑侦(170)
“知道了, 知道了!”戴着白色高帽的男人从厨房后端探出头, 不耐烦地冲女人喊道, “没看见我们在忙吗, 催什么催,再催要不要我出来,你进来自己做!”
随着两个人的你来我往,吧台和后厨顿时响起一片嘈杂和谩骂。
正值午餐时间,整个餐厅都被两个人的争执吸引了目光, 形形色色的食客朝着后厨投去探寻的目光。
靠近吧台的一张方桌前, 霍无归仿佛没有看见后面的争执一样, 连头都没有回半点, 迈开长腿走向桌前, 肩背松弛地落进椅背里,嘴角微微扬起:“不好意思,刚刚去了趟洗手间。”
“还有四小时, 船就要到蒙镇了。”林海森似乎同样对后面的骚乱无动于衷, 眼神晦暗不明地看向霍无归, 缓缓道。
“那这值得我们举杯庆祝一下。”霍无归波澜不惊地端起酒杯,朝对面神情放松的林海森举杯,“还有四个小时,自由和财富就要向我们拉开序幕,明天的此时此刻,我们就将踏上自由的征程。”
近几日来,天气一直十分清朗,没有见过半点雨水,湄沧江的水位也随之一路下降,几乎要迎来全年的最低点。
以现在这个状况,想要顺利通过水位最低的关口,势必需要按照霍无归说得,在蒙镇停泊靠岸,将船上的物品和部分人员抛下。
“直接把东西扔南邦河上不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货。”郭廷坐在林海森身侧,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回桌上的同时倾身靠近霍无归,眼皮压得极低,用近乎湿冷的眼神注视着霍无归,“霍警官怕是习惯了被人前人后簇拥的感觉,不知道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上岸意味着什么。”
岸上是警察的领地,一旦上岸,哪怕再小心谨慎的人,也很可能在不经意间露出马脚。
更何况,还要上岸进行一波物品交易,这一来一往,接触到的人几乎是呈几何倍数增加,谁能保证这些环节里不会触碰到警察的哪道防线。
“廷说的也有道理,霍老板,你说呢?”林海森像是刚刚听了郭廷说的才想起来一样,脸上丝毫没有怀疑的神色,平静地看向霍无归。
“郭廷,水警不是吃白饭的。”霍无归深邃的眉眼压低,话语间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和鄙夷,神态松弛自然,垂在桌下的指节却悄无声息地攥紧——
郭廷常年跟在林海森身边混,之前和黄力一起行动的时候,黄力常常是那个看起来能说会道、占据主动权的人,言行举止上也看起来更为残酷狠毒,但事实上,真正在背后掌握着局势的人是郭廷。
一个在缅甸跟着林海森混迹多年的佣兵,怎么可能不知道“抢在老板面前质疑合伙人”是犯了忌讳,触霉头的事不应该由郭廷来做,除非,这本身就是在林海森的示意下说出的。
提问的人,看似是郭廷,但想要答案的人,是林海森。
这回答但凡露出分毫破绽,都很可能引起林海森的怀疑。
“你不妨自己想想,如果你是水警,江面上突然出现大量来路不明,却极为完整,甚至品相不错的水果,你们会作何感想?”霍无归微微掀起唇角,脸上的轻慢和高傲越发明显,语速不疾不徐,继续道,“如果,突然出现的东西,除了价值不菲的热带水果,还有价格更为高昂的冷冻海鱼和沉香木呢?”
郭廷的脸色明显滞了片刻,过了几秒才重新出现了表情。
显然,林海森和郭廷都听懂了霍无归话里的意思。
“不仅如此,这些货物还无法在出入关的手续上找到任何记录,也没有任何失主,近期南邦河流域内也没有任何船只失事,能够承载如此多货物的船并不多见,你觉得此时此刻,作为南邦河段上唯一一艘符合标准的船,我们会不会引起警察的注意?”
“再者,你们以为会盯着咱们这艘船的就只有缉毒警和刑侦吗,如此多的货物,经侦、海关,整个警察系统,没有人会放过我们,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一旦露出破绽,所有人都要完蛋。”
霍无归说完这段话,平静地起身,没有再看郭廷和林海森一眼:“既然林老板选择了与我合作,那么我希望我们之间公平公开,没有任何猜忌和怀疑,否则,我们也可以现在终止合作,只要您——还能找到另一位能够替你带着这个巨大船队通过关口的人。”
“郭廷,向霍老板道歉。”林海森好像丝毫没有听懂霍无归话里的意思,眼神责备地瞥了郭廷一眼,已经苍老而沙哑的声线平缓道,“我对霍老板,自始至终都带着最高的信任,否则,怎么会像你和盘托出我们的计划,拉你入伙,是我对伙计管教不严,才会在霍老板面前失礼了。”
自始至终,他的态度都极为傲慢,乃至蔑视。
但林海森并没有任何被触怒、冒犯的反应,仿佛只有这样的傲慢,才显得霍无归对自己的计划坦荡且自信。
“郭廷,你的道歉呢?”说着,林海森又斜了郭廷一眼,示意郭廷道歉。
他本就自始至终没有亲自质疑霍无归,要说怀疑,那也不过是他的手下“自作主张”提出了对霍无归的怀疑罢了,要道歉的自然只有郭廷而已。
桌边的男人脸色阴沉地从桌上抄起酒瓶,透明的威士忌瓶折射着餐厅柔和的光线,瓶中的酒液随着动作摇晃,明显还有大半瓶的样子,郭廷仰头一饮而尽,带着酒气吐出不情不愿的道歉:“霍警官,对不起。”
说罢,郭廷径直从桌前起身,对林海森低声道:“老板,我去仓库看看他们货物整理好没有。”
霍无归偏过头,看着健壮高大的男人带着满脸怒气推开餐厅门。
复古设计的对开门板十分轻薄,被身强力壮的郭廷踹了一脚,立刻在两侧墙边反复摇晃起来,弹得框框作响。
跟在郭廷身后,推着餐车的侍应生不得不停下餐车,跑到门口将门稳定下来,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什么素质啊这人。”
这艘船上,除了林海森和他的手下以外,还有大量不知情的服务人员以及其他乘客。
霍无归深深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餐车上。
一瓶二十九年前的伯恩丘干白,一份豌豆浓汤,以及一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肉菜和甜品摆得满满当当。
“霍老板在看什么?”林海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口道,“他就是这个脾气,霍老板不用介意,我之后会好好管教他。”
霍无归轻轻摇头,眉眼不露声色地舒展开:“没有,我只是在看那个餐车,真是瓶好酒,没想到林老板的船品味如此好。”
“那年确实是个伟大的年份,那年气候并不好,冻死了不少人,连金三角都不那么温暖,不过这气候,却恰好让干白保持了高酸度和丰富的矿物质口感。”林海森瞥了眼餐车,虽然垂垂老矣,眼神却依然锐利,淡淡道,“那年,金三角的气候也不好,我在那里吃了不少苦,如果不是当年那些事,我本来可以像现在这样,在海沧的江面上享受风和日丽的午后。”
“那些事”三个字轻飘飘地一带而过,仿佛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然而桌上剩下的两个人心中对这三个字的意思心知肚明——
如果不是因为二十九年前,林海森接连杀害了叶粟和霍文君,让霍无归失去了双亲,并遭到了整个海沧警方最高等级、最为缜密的通缉,林海森也不会放下在海沧打下的所有基业,仓皇出逃,改头换面在金三角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近些年,年纪大了,时间久了,觉得海沧的风声小了很多,才想着在死前回来做个大的。
霍无归听着林海森的话,脸上的表情依旧轻松自若,微笑着点燃一根雪茄,深吸了一口,缓缓吐气:“如果您当年没有离开海沧,可能现在已经和易先生一样在监狱里了。”
“对了,您应该知道吧——去年,易先生被我亲手送进了监狱。”霍无归长腿舒展,整个人向后靠去,余光看着餐车平缓地穿过门口,朝外走去,眼神逐渐垂下,微笑道,“如果不是顺势吃下了他那一大盘菜,我今年恐怕也没有资格和您在一张桌上品酒,享受湄沧江上风和日丽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