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潮(32)
声音有些远。
也是小舟离他远。
小舟应了一声, 慢慢地泅过去。如同拨云见月,小舟缓慢靠近的过程,就是见真心的过程。小舟的胸腔里又有烟花在响, 这次是他的心脏。
烟花漂亮可见, 但有限,如果烟花是心脏,为了闪耀给某个人看, 要一直盛放,所以真心可贵。那么换回真实但看不见的心脏时, 道理也是一样。
小舟不希望他心里的烟花放完时,江寄没有欣赏, 甚至江寄不知道。
江寄见小舟过来了,对他说:“手伸出来。”
小舟照做,于是得到了煮好的温泉蛋。
尽管温泉水已经很烫,但这个鸡蛋还是烫得小舟有些接不住。小舟才知道自己依然没做好心理准备,怕烫手又舍不得放手,最后鸡蛋只能在左右手之间抛接辗转。江寄看小舟这样如临大敌,就做主,又拿回来,帮他敲了。
那颗鸡蛋终于尘埃落定,小舟也跟着安静,在江寄身边,看着男人有条不紊地剥开鸡蛋的外壳。他的手好像根本不怕烫,但小舟看到他右手的那个茧子旁边多了一点浅红的印记。剥鸡蛋在这一刻伴生在写字茧的身边。
剥好的第一个,江寄让小舟先吃,他又转头去敲第二个。
温泉蛋好吃,但吹上了天,它也还是鸡蛋,可小舟就是觉得特别特别好吃。
“我还可以再吃一个吗?”
江寄已经吃了一半了,自然不好再分给小舟,但小舟眼巴巴地看着他,让江寄委实没办法。
“我打电话让他们再送。”
说着就打算起身。
这时候小舟又后悔了,因为两人的手机都在房间里,江寄这样一来一回很麻烦。
“要不还是算了。”
江寄说没事:“鸡蛋就再拿一个吧,我不吃,你一个人多吃也不好。”说着,江寄从水里起身。
小舟猝不及防地看到他肌肉紧实的脊背,锻炼过的肌肉线条特别漂亮,小舟赶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好像要揉出自己的馋心。结果再抬头,江寄已经套上了浴袍。
酒店的浴袍是白色的,白色是最藏不住东西的颜色了,何况江寄也只是随意一套,并没有系好腰间带子。
“再点一个果盘?”
小舟看直了眼,晕乎乎地跟话。
江寄隐不可见地挑了挑眉。
他在岸边,小舟在池里,极度俯视的视角差让江寄一览无余。他看到很多,于是泡温泉会泛渴的反应姗姗来迟,又汹涌而至。江寄不仅渴,还觉得心里一股火,为了降温为了解渴,他甚至放纵自己点了一瓶清酒。
酒店管家很快回复了消息,并表示正在备餐,江寄索性没有再回到池子里。岸边有可供休息的躺椅,江寄坐在上面,夜风一吹,把从温泉里带出的热意吹散了不少,江寄人也跟着清醒。
小舟没和他说话,江寄也没说。他们之间忽然安静了。短暂的安静是一种别样的涌动,更是刻意的提醒,江寄很难不看小舟。然后发现,自己很难清醒。
小舟在玩水,没有背对他,但也没有看他。只到江寄腰线的水面,不知道为什么能没过小舟的胸口,小舟在水里则真的变成小舟,得天独厚地随波荡漾, 他的手臂抬起来时,掬起的水像清辉月光般撒出去,他莹白的身体也跟着显露更多。
可能是来的路上小舟和他聊过电影的关系,江寄现在也想起了一部,但他看的就不是什么《撒娇女人最好命》了。
当初江寄在京大读书,京大的文学血脉袭承百年,出过最浪漫的诗,出过最狂的文,文青和痴情种比比皆是。学生们会办文学社戏剧社,而每个月的文艺沙龙,还要越俎代庖大谈特谈影视作品,找最离经叛道的电影,最晦涩难懂的电影,比谁先懂导演或编剧的心。有一次说的是《青蛇》。大家在李碧华和徐克之间、在文学与影视之间,为了自己的观点争得头破血流,其中免不了还要涉及荧幕留下的那些绝代芳华。
现在江寄只想起他们一起看过的电影选段,是青蛇在水中引诱法海的那一段。肤浅的人看皮相,高深的人看意象,但大家都能达成共识,这是全片最隐晦也最直白的情爱。都说法海的真身是摩呼罗迦,所以小青玩的不是自己的尾巴,而是法海真身的尾巴,但所有的经典之所以能被奉至神坛,表现的技巧都是其次,情感共鸣才是上乘。
小青和法海是第一层,但每一个看电影的人,都看到了自己的那个小青或法海。这是每一个懵懂无畏甚至轻狂的年轻灵魂在破障的过程,谁没有人型,谁没有蛇尾,做法海还是小青,也是在印证自己真心的过程。
而爱又剥脱所有高深的艺术殿堂,最后能被所有人体会的一定都最明白。十来年间,江寄没有特意再看《青蛇》,但他今晚偏偏想起了青蛇,遇到了他的池中青蛇。
只不过小舟没有蓄意引.诱,他也输得更快。
有人来敲门,江寄开门,接过食盘,重新回到岸边。他下了水,然后为小舟的轻呼惊醒。
“浴袍湿了……!”
江寄低头,才知道他放纵自己后,他有多么夸张的傻。所以圣人难当,克己复礼难行,谁都会半路昏头,为爱出差错还情愿心甘。
“算了。”
江寄很直接地说,也同样很直接地把完全湿透的浴袍脱了丢到岸上。
小舟讷了片刻,然后口是心非:“那少了一件,等会我想借给你也没办法哦……”
江寄笑了一声,没有应,自顾自地给小舟煮鸡蛋。
他不理人,小舟反而有些不甘心了,鸡蛋是他要的,这会觉得鸡蛋有什么好看,凑过去,手指捣乱,要鸡蛋好好尝尝苦头。
江寄捉住小舟乱摁的手指,好像偏帮鸡蛋,但他又没有松手,那就是全天下和小舟第一好。小舟也全天下和江寄第一好。
江寄捏了捏小舟的掌心,而鸡蛋在他们之间摇摇晃晃。
“刚才跑那么远做什么?”
小舟被抓包,气势更矮,只剩嘴巴勉强还硬气抵赖:“我没有。”
江寄嘲笑他:“先前换裤子的时候也遮遮掩掩,我还以为你买了什么特别款式。”
什么特别款式,听起来实在太色,小舟这会还真切看到江寄一览无余的腹肌,所谓型男爱秀的三角子弹头冷不防蹦进小舟脑海。
小舟咬牙切齿,心虚又心急:“我没有!”
但事实上,他们谁的裤子都是规规矩矩长到膝盖。
江寄直接大笑,小舟才知道自己被耍了,他没办法,故意对着江寄拍了一下水面,水下可能还踹他一脚。
溅起的水花迷乱两人的眼睛,江寄顺从地闭上眼睛,至于被轻轻踢的一脚,好像就在他的心间幻化出一条尾巴。江寄伸出手,睁开眼,抓住罪魁祸首的双手。
然后故意有点凶:“凶了?翻脸不认人?”
谁也没有把这会的话当真。
温泉水汽比不过呼吸热气,比不过情意,这么近的距离,看谁先撑不住泄露真心。手臂和手臂挨着,水珠和夜风无济于事地降温,小舟瞪着眼,梗着气,然后心脏越跳越大声,还要看江寄缓慢滚动了一下的喉结。
“……哼。”
倔强小狗绝不认输。
江寄放过小舟,也放过自己快要伪装不了矜持的心。
双方偃旗息鼓中途休战,小舟吃水果,江寄倒了一杯酒。几点钟,不知道了,也许还没十二点,也许早就零点,但今夜他们都在一起。
没一会,小舟又挨过来,他带着叉好的哈密瓜块来,要给江寄吃,然后作为交换,酒他也想尝。
江寄问他。
“喝过没?”
小舟诚实地摇头。他以前没机会,也不敢,社会上太多耸人听闻的报道了,小舟从前没有放心的依靠,怎么可能轻易去尝试任何一点危险。至于喝酒的浪漫,那也要有人陪才能体会。
而现在,他的安全感和浪漫都在身边,所以小舟愿意尝了。
江寄事先提醒,甚至隐含警告:“那很可能会醉。”
小舟说:“我又不喝很多。”
甚至反问:“喝醉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