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弋的鱼(4)
霍荻状似在认真写作业,全程笔尖都没停顿,佯装不耐烦地应付着:“知道了知道了,你俩赶紧出去,我作业还多着呢。”
霍云宽知道他抹不开面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出去了。林秋荷跟在后面,临出门前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声道:“儿子,妈知道你前些年不容易,其实弟弟也是,也不容易。”
她没往下说,霍荻笔尖顿了顿,微微抬起头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又没有说出口。
霍域来的那天正值农历七月初七,乞巧节。三家院儿里都放了小桌,供奉着水果、五子和鲜花。月光温柔地洒进院落,一地银光。
外面大院儿种的葡萄熟了,于茉莉就着月光剪下几串,叫游弋给各家送去,又嘱咐他:“告诉你林姨我马上就过去帮她做饭”。
霍域要来,三家人都挺忙活,买东西、办手续,连屋子都做了大扫除。游父、霍父、谷父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感情跟亲兄弟无二,所以婚后他们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住在一个大院儿里,当一家人处。
今晚,林秋荷自然是要准备一桌好菜的。三位男同志都是厨房杀手,谷家妈妈在生双胞胎时已因难产去世,也就只有于茉莉能帮帮忙。
没一会儿,她端着一只砂锅,风风火火地跑进了隔壁霍家:“秋荷,给我开门!”
那锅汤炖了一下午,香味儿飘了满院儿。游家父子一口没喝着,全端到隔壁去了。父子俩坐在沙发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葡萄,也没人生气。
自家种的葡萄,个头不大但个顶个的甜,游父游景中吃完一盘没吃够,手又往儿子那个盘里伸。
不孝子游弋端起盘子就跑,稚嫩的嗓音随着他的步伐撞碎夜色:“就一串了,我给霍域留的。”
游景中笑着指指他:“嘿你小子,白眼儿狼。”
小白眼儿狼把盘子往院儿里的供桌上一搁,自己爬上了院墙。
三家不分你我,院墙做得也很矮。那时候流行砌花墙,游弋脚伸进镂空的地方踩着,很容易就爬上去了。
游景中还在屋里喊:“别出去啊,就在院儿里等。”
“知道了!”
游弋应了一声,伸长了脖子瞅着大院儿门口,目光飘向月光尽头,心里琢磨着霍域怎么还不来。
那边霍云宽在接机口踱来踱去,送走了一拨又一拨人群才终于看到跟在空姐身后走出来的霍域。
霍域跟照片上差别不大,一头小自来卷儿,生得白白净净。这会儿背着个小书包垂着脑袋走了过来,霍云宽以为他是离开了亲妈不高兴,谁知空姐刚和他交接完,霍域就仰起小脑袋脆生生地问:“洗手间在哪里?”
霍云宽想了两天的自我介绍憋了回去,先带着儿子找洗手间。进了洗手间霍域也不上厕所,直接就奔洗手台去了。那洗手台没有儿童位,他踮着脚尖也够不着,霍云宽只得走过去帮他开了水龙头又把他抱起来。
直到水流冲进掌心,霍域拧着的小眉毛才终于舒展开。
霍云宽看得好笑:“怎么这么着急洗手?”
霍域不大高兴地说:“大叔碰我。”
听罗蔓菁说霍域不太爱说话,即便说话也是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霍云宽只得猜测着追问:“大叔手脏吗?”
霍域“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为了洁癖儿子,霍云宽也洗了个手,洗完擦干才问他:“我牵着你行吗?人太多了我怕撞到你。”
霍域犹豫两秒点了点头。
这一路霍云宽使出了浑身解数找话题,霍域都是点点头或者“嗯”一声,一句话不多说,临到家时却石破天惊地问了一句:“爸爸,你有几个女朋友?”
霍云宽都没听清他的问题,只听到前俩字心里就瞬间乐开了花。他以为霍域得适应一段时间才会管他叫爸,没想到人孩子这么痛快。
奶乎乎一声爸爸,叫得堂堂霍总差点儿找不着北。
看他莫名其妙笑了起来,霍域不明就里。眼皮半阖上又带着犹豫睁开,眨巴眨巴地看着霍云宽,小心翼翼地追问:“也很多吗?”
“嗯?什么很多?”霍云宽一愣,又“噢”了一声,“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女朋友,你有很多女朋友吗?”
霍云宽莫名其妙:“我没有很多女朋友啊,只有一个老婆,她姓林,你可以叫她妈妈也可以叫她林阿姨。”
霍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车已经开进了大院儿,霍云宽忙着给霍域介绍未来的家,也忘了问他为什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停好车,父子俩大手牵小手,并排往家走。刚走到游家门口,院墙上忽然跳下来一只“小黑猴子”,把他俩吓了一跳。
游弋这一夏天没闲着,天天在院儿里疯玩儿,生生把自己晒成了小麦色。大晚上黑乎乎的一只从天而降,乍一看可不就是小黑猴子吗?
小黑猴子看看霍域,嘻嘻一乐,手里拎着串葡萄递他跟前,结结巴巴地说:“you eat eat,delicious.”
霍域皱着眉没说话,心想,原来亲爸隔壁住着个说话结巴的小智障。
霍云宽也没听清游弋说的什么,只当他又在调皮捣蛋,于是捏捏他的脸蛋儿说:“别玩儿了,洗洗手过来吃饭。”
霍域跟着他爸走了,留下游弋傻乎乎地愣在了原地。他费解地挠挠脑袋又拎着那串葡萄跑回自家院儿里大喊:“妈!霍家新来的小老外怎么是个哑巴?”
刚从隔壁回来的于茉莉噌地站起来,扬着手作势要揍他:“你才哑巴,怎么那么说人家?”
游弋很郁闷,他是真的觉得霍域是哑巴,不然怎么就不说话呢,总不能是不喜欢他。
直到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才明白原来人家会说中文。
彼时,林秋荷正在给几个孩子盛饭,轮到霍域的时候他双手接过小碗,乖乖巧巧道谢:“谢谢林……谢谢妈妈。”
林秋荷整个人愣在了原地,游弋却是噌地站了起来,直盯着霍域问:“你会说话啊?”
今晚的晚宴桌上有霍家四口、游弋和双胞胎兄弟俩。大人们没过来,怕人太多霍域不自在,特意派了这帮猴儿孩子们来。
此时霍域也是一愣,心想小黑猴子怎么不结巴了?
“你会说话刚才怎么不理我啊?我特意给你留的葡萄呢,你是没听懂我说的什么吗?”游弋傻乎乎一笑,“我以为你不会说中国话就自学了两句英语,可能学得不太对。早知道我就不费那个劲了,背了整整一天呢。”
他就像在证明自己不结巴一样连着说了一长串,把霍域给听愣了。
谷茁茁和谷壮壮在一旁咯咯咯地笑起来。
谷茁茁问:“你怎么说的?”
谷壮壮接话:“昨天我听他背了,eat eat的,像个小结巴。”
听他们这么说,游弋也不生气,大概自己也觉得可乐。三个小孩儿对视一眼,瞬间笑作一团。
霍荻朝他们一睨,翻了个白眼——连句英文都说不明白一个个还挺美,仨傻蛋儿。
一旁的林秋荷轻轻碰了碰霍云宽的手臂,贴近他轻声说:“你听见了吗?霍域刚才叫我妈妈了。”
三十多岁的霍云宽笑出了八十多岁的慈祥:“听见了听见了”。
其实他也有点儿纳闷,霍域怎么看都是那种性格有点儿内向、心思比较深重的小孩儿,这样的孩子怎么会第一天来就叫他们爸爸妈妈呢?
霍云宽没想通,当下也不是谈心的时候,他只能把这个问题暂且搁置一边。
晚餐的最后,林秋荷端上来一个蛋糕。这蛋糕是为了庆祝霍域的到来买的,可林秋荷转念一想,没准霍域觉得离开了亲妈没什么好庆祝的,所以她也没说什么由头,只切了蛋糕给孩子们分。
第一块递给霍域,霍域却摇了摇头没有接:“谢谢妈妈,我不爱吃蛋糕。”
游弋笑他:“你傻不傻,蛋糕多好吃啊,你不爱吃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