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动机失灵(100)

　　“怎么哭了？”
　　段小函乍着手站在一旁，无措的模样还挺好笑。他这样好像捉弄哭喜欢女孩的小学生。
　　“……我伤心啊，”宋庭缓了缓，干脆破罐子破摔了，“……你有纸吗？”
　　段小函一愣，抬起手攥着袖口给宋庭擦眼泪。
　　可他穿的玩意儿是皮的，不吸水，反而越擦越多。段小函就叹口气，摁着宋庭的脑袋往自己里面那件卫衣上塞。变相地回到了最初的拥抱，宋庭的眼泪一出来，就被吸进段小函的衣服里。
　　段小函叹气，抬手摸宋庭的头。肆无忌惮流眼泪的感受十分新鲜，靠在别人肩膀上肆无忌惮流眼泪的感受更新鲜，以前从来没体验过。可一想到这样的一个人以后不会跟自己在一起，就跟头被撞击了一样地沉闷起来，未来没有这个人的巨大恐惧让宋庭止不住发晕。
　　姿势不得劲，脚又软，宋庭不自觉就往下滑。段小函发现了，给他提溜起来，低头看到他在自己领子上压出一脸的红印子，就伸手摸了摸。
　　“你伤心什么？”
　　凌晨了，这条人行道仍然有人，对面刚就过去几个小年轻。不过因为什么人都有，他俩并不引人注目。眼眶里都是水，前面的街道一片昏黄的灯光，好像日落映在河面上。
　　宋庭看着面前光溜溜的街道，沉默好半天，小声叹气。
　　“唉，想到自己这么拼命工作还是买不起房，就好伤心……”
　　手指抹在脸上，让人心生遗憾，不过眨了眨眼，又有水从眼睛里往下落。宋庭极力压抑着内心波动的情感，继续把话题往别的地方扯。
　　“……干你这行的知不知道，我家那片什么时候能拆迁？”
　　这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即兴谎话，段小函听了，却真的思考起来。
　　“暂时没听说有纳入规划，不过三五年的，也快了吧。”
　　他说完。宋庭没话了，身心俱疲，他没有力气再想多余的借口。即使面上是醉酒的状态，可心里清醒无比，只脑子混沌着，怎么想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说了两句话，很突然地缓和了心情。帮他抹眼泪的手这就走了，走之前还顺道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哭冷了吧？”
　　段小函说着，一边脱了外套递过来。宋庭这才感觉到凉意，不过没接他的衣服，光是摆摆手赶他。
　　“走得着急，忘穿衣服了……没事，你回去吧。”
　　“干什么啊，不是让我来接你么？你遛我呢？”
　　宋庭一想也是，又怕一直跟段小函待在一起他还要提之前那个事儿，就偷瞥他一眼。
　　“……你之前说有话要说……”
　　“是啊，不过你不想听，我就待会儿再说。”
　　宋庭顿时心生绝望。他也明白光靠拖解决不了问题，该来的迟早都要面对，又加上很想多跟段小函待一会儿，就点点头。
　　“走吧。”
　　之前眼中的小河重新变成地面，两个人沉默地并行在人行道上，彼此隔着半个肩膀的距离。也不知道是灯照的还是光晃的，影子在地上叠出了双影，影子中的肩膀和手臂带粘不粘的，暧昧地纠缠。宋庭低头看着影子中贴在一块儿的肩膀，花了大心思才克制住没去牵旁边人的手，抬起头的一瞬间几乎又涌出流泪的冲动。
　　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自己，喝酒之后思考就变得艰难起来，只是情绪顶在胸口就冲动地做了许多傻事，宋庭很遗憾自己最后会给段小函留下这么个印象。
　　明明走得很慢，却很快到了地方。两个人一直没句话，直到坐上车，段小函才问了句：“回家还是学校？”
　　“学校，”宋庭好像很烦躁地骂了一声，后又改口，“……回家。”
　　段小函的车偶尔出入工地，车身和内部却都很干净，车上也没有闻了会晕的味道。宋庭坐在熟悉的副驾，打开一点儿车窗，外面风不小，能感受到夜风仰面冲过来。
　　吹着风，脑子开始清醒，心情也稍微畅快了一些。宋庭坐直身体，如果这样的相处是最后一次，他希望留下的是愉快的回忆。
　　没几分钟就开出了市中心，车辆骤然减少，街道冷清起来。段小函车开得很慢，路上还遇到了好几个红灯，时间停止了一样。越往家那边去，楼开始变矮、甚至消失，国道两旁没有人家，过了这片马路，才开始零零碎碎出现平房。在这样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行驶，宋庭感觉自己好像是在与段小函一起将这座城市遗弃。
　　宋庭起初看着窗外，提心吊胆地等着段小函来通知自己两个人的结束。但这人也不说话，渐渐地，宋庭就略微侧过身去看他。
　　也是他妈的邪了门，即使两个人拥有那么恶劣的一个开端，最初他也没讨厌过这张脸。
　　“咱俩好像在私奔。”
　　沉默了半个来钟头，段小函突然冷不丁地冒出这么句话。
　　喝了点酒，宋庭比平常反应慢，一两秒，才把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你也觉得啊……”
　　到地方了，车停下来。
　　“私奔的话，你觉得目的地定在哪儿比较好？”
　　宋庭才发现车停了，就停在他家那片胡同的最外边儿。他下意识紧张起来，可嘴上还是接茬。
　　“海南吧，”因为关宁最近和女朋友一直在掰扯毕业旅行去哪的问题，宋庭就随口说，“我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
　　“挺好，正好那里有个地方叫天涯海角。”
　　段小函语调凉嗖嗖的，好像在讲笑话。宋庭不了解，也就没听懂，可还是配合地笑起来。
　　刚刚只是拉了手刹，两句话的工夫，段小函就把火熄了，这架势好像要跟着一起下车。可两个人都还在车里坐着，即使熄火之后车里暗下来。
　　“宋庭。”段小函突然叫他大名。
　　宋庭复又忐忑起来。
　　“你现在清醒吗？我感觉你酒醒了。”
　　酒量不行就这点好，醉得快，所以也没那么深。宋庭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害怕起来，赶紧装傻。
　　“……还没有。”
　　段小函点点头表示了解，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今天为什么哭呢？”
　　宋庭眼睛紧盯着昏暗之中旁边的人，路灯照进来，能看清他下巴和脖颈的一片皮肤。他极力抑制住想接吻的冲动，顿了顿，才说：“我晚上跟人打架了……”
　　他撸起袖子凑到挡风玻璃跟前，借着外面的路灯给段小函看自己胳膊上的淤青。看段小函真的端详起来，宋庭忍不住埋怨道：“这都怪你。”
　　“怪我？”
　　宋庭心想可不是么。他是因为喝酒才会跟人起争执；他是因为段小函才喝的酒。
　　可其实怪的不是这个。心情很复杂，好像末日之前跟爱人的最后一个拥抱，冲动又压抑，不舍又难耐。怎么告诉自己只享受这一刻都没用。
　　宋庭没跟段小函解释，这人却很快就认了错。
　　“那真是对不起……”
　　然后两个人就不再说话，光是在黑暗中沉默。
　　也不知道干坐了多久，宋庭听到段小函笑了一声。
　　“你到家了，不下车么？还是要我扶你进去？”
　　“啊，是啊……”
　　段小函就笑：“你刚才不还自己哐哐跑了一条街么？怎么这会儿又要人扶了？”
　　宋庭也不尴尬，睁眼说瞎话。
　　“就是因为刚才跑累了……”
　　他俩总有一种互相接瞎话的默契。段小函也不戳破，听他这样说，侧身去解安全带。宋庭看他动作，知道这人真要来扶自己回去。
　　宋庭不想下车，赶紧打断他。
　　“哎……你之前要说什么来着？”
　　话说出口立马后悔起来，不知道怎么反倒是他自己提起了这个话题。
　　段小函看宋庭一眼。
　　“你不是醉的么？等你醒了说，我怕你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