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客(34)
陈玉华点点头,说还要考虑考虑。
陈霜华觑着他的模样,叹道:“这下好了,咱们书寓刚成名的倌人,这就要走了。”
陈岁云道:“你也能走,你怎么不走?”
“我走了,咱们书寓怎么办?”陈霜华道:“你又不接客,我再走了,书寓里的人喝西北风去。”
“你们要是都走了,我就把书寓关了,横竖我也有钱。”陈岁云道:“你若有好前程不妨也奔着试一试。”
陈霜华沉默片刻,道:“大年下的,说什么话。”
他是个喜聚不喜散的人,从来不觉得长三倌人的身份有什么不好,也很喜欢大家一块的日子。陈岁云这话,叫他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
“随口一提,不要往心里去。”陈岁云道。
陈霜华哼了一声,这才罢了。他问道:“你晚上回不回?”
陈岁云眼也不抬,“不回。”
“那好,晚上从聚丰园叫桌菜,咱们也玩一夜。”
几人打了一下午的麻将,晚上叫了一桌菜,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陈霜华要给他们拉小提琴,陈玉华勉强能跟着合奏。陈兰华会唱歌,唱了几首流行歌。轮到陈岁云,他自然是要唱戏的。
只是还没开口,那边阿金忽然过来,道:“大先生,容少爷来了。”
第30章
夜色尚且稀薄,不远处有人在放烟花,隔壁宅子里有人在吃酒听戏,传到陈岁云这里,变得细碎而朦胧。他来不及换衣裳了,拍了拍衣摆,整了整衣领,站在楼上迎容祯。
阿金提着灯,在前头领着容祯上楼。容祯微微低着头,神色在灯光的阴影处晦暗不明。
他同以往大不相同了,那股意气风发一点寻不见,只剩下难以掩盖的疲倦和失落。
走到跟前,陈岁云才发现容祯额角青了一块,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伤的。
他觑着容祯的神色,领着容祯去了自己的房间。陈霜华几个人还在亭子间往外看,陈岁云冲他们摆了摆手,意思是容祯今日心情不好,他们不要凑上前来。
房间里,容祯落座,陈岁云捧了茶来,道:“外头天可冷,容少爷出门也没穿件厚衣裳。”
容祯坐在椅子里,桌上放着一盏台灯,照的容祯的神情半明半暗。
“我以为你在韩公馆,今日来,可能见不到你。”容祯注视着灯光,缓缓看向陈岁云。
陈岁云愣了愣,道:“韩先生和韩小姐今日都有应酬,我一个人待在韩公馆也没意思,所以回书寓看看。”
顿了顿,陈岁云又道:“你既然知道可能见不到我,为什么还来?”
容祯笑了笑,道:“无处可去。”
这种笑是一种自嘲和失意的笑,陈岁云没想到容祯脸上会出现这种笑。
“怎么会无处可去呢?”陈岁云道:“我听说今天晚上黄浦江边的烟花秀很漂亮,你怎么不会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他端起茶杯,看茶水里沉浮的茶叶,“人家是去看热闹,我,现在也差不多是别人眼里的热闹了。”
他端着茶杯,眉眼有些郁郁。
陈岁云笑笑,道:“怎么会。”
容祯忽然抬头看向陈岁云,“你看报纸了么?”
陈岁云斟酌着话语,道:“偶尔翻了翻,不过都是些花边小报,编排些有的没的。”
“花边小报,我真没想到,一份花边小报,就叫我一败涂地。”
陈岁云惊讶,容祯深深呼出一口气,“昨天我去公署,我的上司跟我说,新年还没过完,叫我不要着急去上班,多休息两天,手头的事情尽可吩咐别人去做。我的那些下属们,说我根本就是个草包,能做到这个位子上,是因为我家和韩家在替我铺路。我爹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骂我沽名钓誉,丢尽了家族的颜面。”
他指了指额头的伤,“这是他拿茶杯砸出来的。”
陈岁云心里微微一惊,心说容家大爷可真下得了手。
陈岁云不知道的是,容祯和他父亲关系并不好。他父亲是纨绔子弟,不得容老太爷喜欢,可他的儿子又那么优秀,每每提及,人家夸一句容祯,还要说一句可惜有那么个爹。这次容祯出事,容父心里快意要多过生气。
“你相信我么?”容祯忽然问陈岁云,“我的学位不是假的。”
陈岁云点点头,“我相信你。”
那些报纸上的报道,并没有证据,都是些捕风捉影的猜想。而陈岁云,他认识活生生的容祯,他见过容祯案头堆满的书,也领略过容祯满腹的才情。
容祯笑了笑,眼圈倏地红了。他放下茶杯,抬手欲盖弥彰地遮了遮眼。
说白了,容祯也不过二十来岁,人生一帆风顺到现在。一夕之间,学识、名望、地位全都没了,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几乎是灭顶之灾了。
“我的学位不是假的,也不是花钱贿赂学校买来的。”容祯声音艰涩,“我从十四岁就离开家去外求学,多年来,远父母亲友,就是想要学些本事,能救国救民。”
“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陈岁云没有说话,此刻他作为一个忠实的听众,接纳着容祯。
容祯讲述他这么多年的努力,讲他的爷爷,讲他的学业,讲他有挽救国家与危难之际的抱负,讲他也想要风风光光,受人仰望。
平心而论,容祯这个人,傲慢。他想要拯救芸芸众生,但他看不起普通人为生存而表现出的谄媚、卑怯。他也自负,自视甚高,容不下无能,平庸。
但这不妨碍他是个有抱负,有思想,有能力的年轻人。
夜色渐深,容祯歇在了陈家书寓。
陈岁云带上门出来,陈霜华站在走廊尽头的亭子间,道:“他来做什么?”
“栽了大跟头,想找个人说说话。”
陈霜华与他并肩往那边走,“你会安慰人?”
“容少爷是需要人安慰的?他就是想找个人听他说话。”
陈霜华点点头,道:“姚嘉被革职了,他在外欠了那么多债,背地里挪用公款,官商勾结的事情干了个遍。相比之下,容祯还是好的,毕竟他监管局的差事没有丢。”
“好不了多少。”陈岁云心想,针对容祯的,是攻心计。他年轻气盛,可是现实将他的一切都否定了。他栽了那么大的跟头,很可能会一蹶不振。
冬夜太冷,陈岁云呼出一口气,这样一箭双雕的计划,实在是太韩龄春风格了。
陈霜华又与陈岁云闲聊了几句,叫他从自己屋里拿两床被子盖,客房里的被子没有晒。
陈岁云拿着被子去了客房,一晚上翻来覆去没有睡好。
晨起雾气很重,陈岁云端着早饭走进房间,容祯已经醒了。他梳洗完,连床上的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
陈岁云把早餐放下,容祯却摇摇头,“我要赶火车,来不及吃早饭了。”
陈岁云惊讶地看着容祯,“你要走?”
“我要回杭州,去看看我爷爷,”容祯道:“也好好想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陈岁云点点头,他真怕容祯过不去这个坎,从此一蹶不振。
大概是看出了陈岁云的猜测,容祯挑眉,眉眼间又有了贵公子的矜持高傲,“我不是会一蹶不振的人。”
陈岁云笑着点头,道:“那就祝你一路顺风。”
容祯也笑了,他看着陈岁云,忽然道:“我是真的喜欢你。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了一件黑色的衣服,特别漂亮。后来你生日,下着小雪的天气,你站在廊下抽烟。你看到我了么?我觉得你看到我了,那一瞬间,我心跳的很快。”
陈岁云抿了抿嘴,容祯抬手,“你不要说话,听我说好么。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因为你,心里有过欢喜,有过期待,有过苦闷,有过失望。对我来说,这已经是一段完整的爱情了。”
“我本该给你三块大洋,但是我不想,因为你是我心爱的人。”他问陈岁云,“这三块大洋,你要是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