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米高空降临(64)
可方皓不在家,他睡得也不那么踏实。之前他在自己家一直是一个人睡,也没这毛病。大概是在方皓他们家的时候和方皓一起睡睡习惯了,他一个人反倒睡不太着。但这事,他也没跟方皓正经提起过。在陈嘉予看来,他宁可多辗转反侧半小时,能早上交班的时候和值完大夜班回家的方皓打个照面,也挺值的。
“起飞推力。”
“推力调定。”
“ 80!”
“检查。”
“推力保持。”
“V1。”
“抬轮。”
“V2。”
“正上升率。”
“收轮!”
陈嘉予架着手上波音737-800从上海浦东抬轮起飞了。若单论飞行手感,陈嘉予和陈正一样很老派地喜欢737这种能感受到空气动力的机型。可是737-800的自动化差,操作程序也繁琐,很多新型号飞机都由电脑执行的需要手动做检查单,航前准备就洋洋洒洒快十页。一天飞四程,所有动作都要重复四次,对飞行员工作量要求更高。
他们起飞之前在滑行道外排队的时候,正赶上山东航空一架飞机听错了浦东塔台的指令,从错误的道口脱离跑道,导致脱离晚了几秒,距离后机在跑道另外一端接地也就几秒钟。浦东塔台就是卢燕在的席位,但是今天没赶上她值班,值班的塔台看来是个领导,声音气势都十分彪悍,在塔台频率骂了山航的机长小一分钟,并且非常严肃地要上报公司。波道里也知道谁对谁错,一时间气氛非常严肃,在场的飞行心里也都不由自主地紧张,陈嘉予也不例外。
因为这事,加上签放的时候收到气象报北京有雷雨,陈嘉予就叹了口气。他知道今天方皓也在进近值班,本来是想他下飞跟他一起回家做个清蒸鲈鱼,所以只寄希望于天气不再变差。他最近因为忙,已经快三个礼拜没做过饭了,上次方皓让他把红烧肉的做法教给他,陈嘉予把菜谱发过去了,还没来得及亲身示范。两个人一累,都是喂饱自己比较重要,谁也没心情做饭。更何况,留着体力那是要做点别的事情。
他拨进去北京大兴进近的频率,就听见方皓熟悉的声音,他还是平常的语气语调,但语速很快地发着指令。
“白鹭818,上到标准气压3000。”
“南方8177,联系塔台120.25,再见。”
这边刚说完,就听人复诵:“塔台120.25再见,南方8117……哎,8718。”飞行不但把自己航班号念错了,还听错了指令,两架南方的飞机,一架8177已经结束进近,一架8718还在进近过程中。管制员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两个同航司呼号非常相似的飞机,一个叫错一个听错,那后果可就麻烦了。
可是处理这种棘手的航班号对方皓来说也不算太难了,他张口就叫住了南方8718:“南方8718,我没叫你。”然后重复了刚才的指令:“南方8177,南方8177,上标准气压3000。”他特意把“八幺拐拐”四个字吐得很清楚,字字分离。
这回,是8177的机长来正确复诵了。
方皓低头往雷达屏幕上一看,多了一个橙黄色叉子,CA1558,正带着航班号、高度和航向信息往本场移动。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但嘴角勾起来一个温和的笑,对着话筒里说:“国航1558,北京进近,雷达看到了。上标准气压4500, PZW-112点外盘旋等待。现在气象报强雷雨。”PZW这三个字母在地空通话中的正确读法是“Papa-Zulu-Whiskey”,不知怎的,方皓说这几个词的时候声音特别性感。
陈嘉予先是复诵了这条高度指令,然后就到了指定位置开始盘旋。进近的时候,他本机气象雷达看到也是一大片黄区。
盘旋了差不多有十五分钟,眼见着南方这两架飞机在别的跑道落了一架,一架跑到天津滨海备降去了,复飞了一架凤凰的飞机,又有一架海航一架首航的飞机去首都机场备降。这十五分钟里面,除了保持飞机平稳飞行的姿态,他也在监控天气雷达。这会儿他低头一看,自己飞机上面雷达显示的前方黄区明显变小很多,尤其是他被引导的对准01跑道的这个方向基本上已经全绿了。
于是他按下通话键,问道:“北京进近,国航1558,现在本场上空怎么报?”
“国航1558……稍等,”方皓放下话筒,应该低头确认了一下,然后跟陈嘉予说:“塔台现在还是报强雷雨,截止至两分钟前。”
陈嘉予又叹口气。这和他本机气象雷达观测到的完全不一样。他开了无线电,低声解释说:“你报强雷雨我不能继续进近的,我本机气象雷达看现在中雨啊。国航1558。”
方皓那边也顿了一下,然后脾气挺好地也问他:“国航1558,油量还剩多少啊?”
“还能盘旋个二十多分钟吧。”
“备降首都机场?”其实方皓也没忘他俩今天晚上本来是要在家做饭来着,一般国航的飞机备降都去隔壁首都机场,陈嘉予落地了以后再打车过来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他辛苦点。
陈嘉予叹口气,说:“今天不成啊,放行是让我们备降天津滨海。”
“备降天津滨海,知道了。”方皓的声音听起来没太大波澜,然后说:“我给你问问塔台,你先盘着。”
指挥飞机的空当,他拨了个电话问了塔台值班的管制员,得知了气象还是报强雷雨。他只好重新转回进近频率,把这条消息告诉陈嘉予。
“你这个……”陈嘉予彻底无奈了,他等着的这几分钟,大片黄区已经被绿区取代。有了上次在波道里面要跑道然后被方皓说“一分钟八个请求”的前车之鉴,这次陈嘉予语气放软很多,他也不想显得是无理取闹:“有变弱趋势吗?”
“塔台说强雷雨至少持续半小时,”说完这个坏消息,方皓在那边听起来像笑着说:“国航1558,想回家啊?”
这话一出口,方皓自己都把自己吓一跳,旁边席位的付梓翔更是侧着看了他一眼。想回家,这意思可就大了,不仅是他们航班想回北京,更是陈嘉予想回方皓家。
“是啊,国航1558。”陈嘉予这回学会了,不再硬碰硬,挺委屈地来了一句,“我跟你打赌,现在机坪上一个雨点儿都没有。”
方皓开玩笑归开玩笑,也是送走了一波飞机以后这波道里面人少,他还是坚持了:“我在小黑屋里看不着,我也没办法啊。”进近管制室不在塔台顶层,可以透过玻璃窗观察飞机实时起降状况或者观测天气,他就是一个四面封闭的屋子,里面里全是机器和雷达。
陈嘉予磨了两分钟,基本确定了没可能,塔台要报强雷雨半小时的话,以他现在的油量也撑不到强雷雨的这个气象播报过去。虽然本机气象雷达显示没问题,但是规定就是规定,民航上下贯彻的“八该一反对”,该备降的就得备降。方皓他们在进近能做的也尽力了,他也不可能去逼着进近逼塔台改口,无论他认不认识方皓都不行。所以他也没再纠缠,说了句:“得了,不难为你了,我们备降天津滨海。国航1558。”
“收到,国航1558。”方皓认可了。
波道里面这五分钟都没什么飞机,陈嘉予跟了一句:“那你把冰箱冷藏的鱼放回冷冻吧,我明天回来再做。”
方皓听他这一句话差点魂儿都飞了,陈嘉予以为这是什么,北京交通广播恋爱热线吗?他按下通话又松开,反复两次,还是放弃了,看着CA1558的黄叉叉从雷达半径越飞越远。
其实陈嘉予最后那句话有私心,也确实是有现实考虑。他这一猛子又扎到天津去了,降落、滑行、关车、挂桥、签单、下客这一套下来,没有两个小时走不完程序。在这期间,他肯定不可能打电话通知他。但方皓是马上下班了,下班十五分钟就能到家。下午解冻的鱼,要赶紧冻回去才可以,陈嘉予是心疼他那38一斤的野生鲈鱼。
果然,他一下飞机,手机就被方皓打爆了。他赶快回拨了,方皓当头就是一句:“不是跟你说在我波道里面别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