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米高空降临(40)
果然,曹慧让他坐下来,给他倒了点铁观音,然后问他:“嘉予啊,妈问你个事儿,你别不高兴。”
陈嘉予心里大概做好了准备,于是说:“不会的。您尽管说。”
可是曹慧没按他预想的出牌,而是问他道:“你这婚……是不结了吗?”她语气温柔,就是单纯在询问,没有苛责的意思。
“不想骗您,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了。我还单身啊,得先找着对象吧,然后人家也得愿意啊,这都是……指望不上的事。”陈嘉予平静地说。他说的也确实不假,虽然不算百分百的实情,比如他现在喜欢上了一个不能与之结婚生子的对象这件事。
其实,他母亲撞破过他大学时候和梁亦南一次,那时候两个人也就是在家里一边看书一边小打小闹,没亲吻没拉手,只是神情举止亲密。加上那个夏天他们几乎天天鬼混在一起,让人很难不联想什么。陈正天天在外飞行,回家基本上就是倒头就睡,是一点都没察觉到,但他不确定曹慧是否猜到了。不过这种事情,向来是信者愿信,不信的能一直说服自己不信。无论怎样,结婚都是太遥远的事情,比起给曹慧虚假的希望,不如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实话实说。
如他所料,曹慧也没有太激烈的反应,反倒是说:“你不要有压力,要放以前我肯定催你,但是这个病让我认清挺多事的,我也不催了。你暂时不想结婚,不要小孩,那我也断了这个念想,就活一天是一天吧。”她的声音很小,可能是顾虑在卧室的陈正,但语气却是坚定的。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人活到五六十岁,多少会想后代的问题,更何况他是陈家独子。陈嘉予和严雨在一起的时候,曹慧也确实催过他们几次,但那时候她身体健康,有时候也就是表面上开玩笑一样催催,没人真正着急。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曹慧越表示理解,陈嘉予反而心里越难受。这几个月,很多事情她都看开了,比如婚姻和爱情,错过的选择,还有和陈嘉予的关系。所以她的转变甚至让陈嘉予有些措手不及。他只好安慰曹慧道:“您放心,以后如果有小孩的话,我会给他们讲您当年的故事,多看看您的照片,会想着您的。”这话出来,他自己心底就泛着疼,跟眼前人说着身后事,即使是充满希望的话语,即使是意在安抚,也是徒劳。
曹慧则反复说:“你不要有压力,健康幸福最重要。”她说得虔诚,陈嘉予听着却揪心。你健康幸福最重要,他以前有多希望听到的一句话,陈正没有跟他说过,大概永远也不会说,曹慧早年间沉默而软弱,屡次屈服于陈正对他的规训管教,所以他也不曾从她嘴里听到这一句话。如今她终于说了,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
陈嘉予深呼吸了几口,抬头对上曹慧的目光:“那,不化疗了是吗?”
曹慧点点头,说:“我想保守治疗。年底假期,我们去趟杭州,然后明年再去趟日本吧。”
陈嘉予说:“哎,好。”
从父母家出来的时候他有点木然,他没见到陈正的面,可能这样也是最好的。他反正已经在撑着了,如果他爸真的出来再说点什么,很可能把他的情绪推过临界点。曹慧今天则感觉还不错,可能是做了决定后反而觉得轻松,她坚持要乘电梯送他下楼。陈嘉予坐上车了,透过车窗还能看到他母亲单薄的背影,看到她头发稀疏花白了,也有点不自然的驼背——她原来是空乘,向来是踩着五厘米高跟鞋步步生风的挺拔模样。如今受病魔折磨,竟然千差万别,仿佛变了个人。
陈嘉予出了门以后又重新驱车北上。在北三环高速上面,两侧商厦高楼耸立,鳞次栉比,路中央川流不息。他突然感到心中一阵疼痛,甚至要无法继续前进下去。
他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在曹慧接起来的第一秒,他就说:“我们去杭州吧,不用等年底假。下周就去。”
在夜幕下,在黑暗里,他抓紧了眼前的方向盘,好像抓紧飞机操纵杆。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可控项,是他的定海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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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PAN
自从那天晚上吃过饭以后,方皓一周在大兴机场没见到陈嘉予。前几天他自己工作也挺忙,还没意识到,到了周五,问了付梓翔和楚怡柔之后才发现确实这一周谁都没见着他。楚怡柔看他打听,心又揪起来了,问他:“你们俩还好吧?不会是又……”她都不好意思把吵架这两个字说出口了。
方皓摇摇头说:“没,我们挺好的,周一刚一起吃饭呢。”
楚怡柔问要不要帮忙问一下郑晓旭,又自问自答说郑晓旭平常在T1也经常见不着嘉哥,估计没啥用,他也查不了他的排班表。
方皓赶紧说:“不用麻烦他了,我自己问吧。”
除了郑晓旭,其实他也可以问周其琛,但是因为郎峰的事情方皓觉得辜负了周其琛,在把解决办法落实到位之前,他一直不好意思再找周其琛说话。
他算了算,下午就给陈嘉予发了条信息:【这两天你没在飞?】
自从他俩认识,他隔两三天就能看到他一次,陈嘉予是做四休二,平时这四天里面大部分是白班,早上7点到10点出发的这种,下午或者晚上不定时回来,总之离场或者进场两次,自己除非是大夜班总能赶上一次,多的时候同一班内两次,送他离场,迎他进场。
大概几个小时以后,他才收到陈嘉予的回复,他说得很简单:【嗯这周不在】
过一会儿才补上一句:【在外面休假。】
方皓仔细回想了一下,周一晚上他们见的时候他还只字未提后面几天休假的事,甚至方皓还有印象他们聊过排班,他原本是计划飞成都,由此两个人还聊到过方皓当年在地势险峻的号称最难降落的攀枝花机场做实习管制的经历。方皓知道自己肯定没记错。
但陈嘉予有所保留,多的他也就不想再问,就关心了一句:【你没生病吧?】结合前情,方皓唯一能猜到的可能性就是他病了。
陈嘉予很礼貌地回:【没有,谢谢关心啊,就是度假】
他的这个假度得太过突然,方皓只好又找了个话题说:【那下周我生日聚会还来吗?】他在聊天记录里面翻了翻,把定好的日期和地点发给陈嘉予。
陈嘉予这回回复得很肯定:【嗯,来的。】
大概也是察觉出他短信里面给的信息太少,陈嘉予主动问方皓说:【下周我回来我们吃个饭吧。】他寻思,有些事情其实就是不能等,比如突发决定和母亲去杭州,又比如和方皓的事。
方皓想着生日的时候再见也不是不可以,但如今,陈嘉予主动提出来了,他也就接受了。他觉得两个人之间有太多不清不楚的东西,多聊聊总没坏处。
陈嘉予在杭州的时候就着手安排下周的时间表,他跟排班的王翔纠缠许久,好不容易腾出了周三晚上是和方皓吃饭,然后周五晚上参加他生日聚会。这样做的代价是他被安排周六早上开会,下午飞北京到深圳然后在深圳过夜的航班,周日晚上才从深圳飞回北京。
他倒是期待周三和方皓吃饭好好聊聊,可周三来了,却又是方皓那边爽约。
这事情也真的不能赖他。方皓好好的白班值着,就差十五分钟下班的时候,突然进近频率里面传来一个货航1025号的PAN-PAN叫,说飞机有控制问题。
方皓听到“控制问题”这四个字,身上的血就凉了一半。货航1025是中国货运航空公司的老747货机,从北京大兴到新疆乌鲁木齐。方皓知道机上主要是货物,载的人包括机组成员在内应该不会超过十位。但十个人也是人,飞机一旦出了控制问题,就没有小问题。零件丢失、结构受损、液压系统失灵,这些都可能导致飞机控制困难,那就不是引擎单发失效迫降这么简单的事了,很可能导致飞行员无法操纵飞机,无法完成任何指令。
机长的声音很冷静,在波道里面呼了PAN后就专注排障和开飞机,而方皓一刻不敢怠慢把大兴机场繁忙的管制空域给净空了,所有地面上没飞起来的飞机原地等待,所有准备降落的飞机全部高空盘旋。做完这一切,他很沉着地在甚高频对货机机组说:“货航1025号,可以降落大兴任何跑道。”他不知道货航1025号飞机受损程度有多少,只能尽自己所能为他们的降落清扫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