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虚而入(39)
小吃街尽头有一家网咖,以往两人吃完晚饭就去包夜打反恐精英,两人组队突突突,突到第二天早上六点,眼睛都红成兔子,才恋恋不舍地回家睡觉。这里对他们来说更像是一处小小的避风港——也许对陈原来说是这样,王子林认为这更像是初级狩猎场,大学生比较单纯——他总是这么讲,直到后来遇到一个死缠烂打、就差去他公司里撒泼打滚贴传单的女人之后,王子林终于不再霍霍大学生了。
“说好玩玩的嘛,怎么就要见家长了?”王子林捏着眉心,一脸愁云惨淡,“真他妈倒霉,净碰上疯婆娘。”
以前网咖旁边就是“明明串串香”,陈原是那儿的常客,摊主甚至给过他一张手写的硬纸片卡,说以后来这儿吃饭一律打九七折,后来网咖要扩/张,就把隔壁的店面给买了。
小吃街里的圣诞气氛并不浓厚,没法跟外面的商业街相比,也许是因为最近高校里禁止聚众过洋节,据说是为了抵制文化入侵。陈原对着手机地图,找了好一会才找到一处小小的串串店。
串串店门口挂着写有“营业中”的荧光牌,旁边还摆着一个老式发廊门口的三色螺旋圆筒灯。陈原抬头看去,这家店并不叫“明明串串香”,“明明串串香”早已经消失。
王子林正坐在一张塑料板凳之上,跷着二郎腿,手里夹着根烧得正旺的烟搭在唇前,他眯着眼作沉思状,好似一个吊儿郎当的哲学家。明明店里还有座位,怎么却偏要到外头吹风?陈原一看,原来门口贴了一张店内禁止吸烟的告示牌。
他走到王子林面前坐下,拿起菜单,全程没有与他产生视线接触,好像自己只是随便挑了个空座坐下。
王子林一愣,抖抖烟灰,将烟嘴送到嘴边抽了一大口。他吸得十分用力,腮帮子紧绷,胸膛都鼓起,随后将烟头摁灭在手边的陶瓷烟灰缸里。
随着烟雾一起吐出的,还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好狠心啊,陈原——”
陈原置若罔闻,依旧低头看着菜单。
“我去你们公司找你,”王子林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又抽出一根咬在嘴里,“这才听说了你的事。”
陈原一根食指抵在菜单上,似乎看得正认真,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什么事?”
“倒霉事呗,还能有什么事?”
“哦——那事儿啊?”
王子林边说边摇头,“你竟然两个月都不来找我,你说你狠不狠心?”
陈原合上菜单,终于掀起眼皮看他,“你呢?竟然花了两个月才发现我被裁了。”
两人相视一笑,冰释前嫌。王子林弯腰从脚边的箱子里拿出八瓶啤酒搁在桌上,每两根手指之间夹着一瓶。
“今天这顿我请,就当是赔罪——赔我当时头脑发热。”王子林竟然一点也不害臊。
“真要赔罪的话,怎么着也得找家市中心的高级餐厅吧?我看你一点也不诚心。”
王子林“啧”一声,敲开了一个啤酒瓶盖,递过去,“下次也我请,下次你来挑。”
陈原这才满意,接过啤酒瓶往一次性的透明塑料杯里倒。白色的泡沫没一会就涌出杯口,犹如疯狂反应的化学试剂。陈原拿起杯子,嘴唇贴着杯沿吸掉一大口啤酒泡沫才继续往里倒。
“都沾上了。”王子林指指嘴角。
陈原拿袖口随便擦了擦。
王子林说,“我有点饿,你来之前随便点了些煮上,你要吃再加。”
“行。”陈原点头,从锅里拿出一小把煮好的串串放到跟前的陶瓷碟子里,“那我先吃你的。”
“嘿,你倒是一点不客气?我的意思是你要吃什么你自己点呀。”
“吃完了再加。”陈原专心吃菜喝酒,好像他当真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来,“我这是在给你省钱。”
王子林脸上挂着随心所欲的笑容,他一边吞云吐雾,实则心里的疑惑一个接着一个。先是离婚,继而失业,他不知道陈原是怎么过来的。先不说精神方面,就单说物质,陈原净身出户,现在又没了工作,寻找住处就是首要难题。
“你现在住哪儿?”
“你猜?”
“别不是住天桥底下吧?”王子林狐疑道。
“那倒不至于。”
“那你到底住哪儿?”王子林觉得自己像在挤牙膏。
“嗯……”陈原正要说旅馆,王子林警告他,“你别跟我扯淡啊。”
于是陈原语气自然又流畅地接道,“当然是住朋友家了。”
“哪个朋友?”
陈原并不想说是唐舟。
“你不认识。”
“那可不一定。”王子林挑眉。
“怎么?你又想认识认识,交流交流?”
“广交朋友又不是坏事。”
“谁晓得你花花肠子里装了些什么?”
“嗨,我为人如何你还不知道吗?”
“就是知道才不好介绍你们认识。”
王子林翻了个白眼,“算咯,不说拉倒——”
啤酒已经喝到了第二瓶,陈原有点担心王子林问他接下有什么打算。
这是个非常经典面试问题:你未来三年内有什么打算?五年内的职业规划是什么样的?陈原还碰到过一个问二十年的。这类提问往往很好答,谈一点工作能力的提升,能为公司作出的贡献,未来的发展安排和继续学习的动机,怎么样都不会出错。可是走出面试房间和写字大楼,轮到朋友问自己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时,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人生到底怎样安排才能最优化?如果当真排列出最优化的二十年进程,能够一步一个脚印地照此进行,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陈原三十岁了,不能再像二十岁出头的小年轻一样脸不红心不跳地大谈人生与理想。而立之年理应不该再感到困惑,起码不该表现出迷茫。他理应眼神坚定,一条道走到黑,管它是对是错,毕竟绝大多数人都这样走了,就算是盲目跟随,也不至于沦落到千夫所指的地步。
行业内有一位前辈,咨询做了三十多年,传统的Generalist,换言之什么大的小的乱七八糟的项目他都能做,按理来说已经可以提前退休安享晚年。这位前辈的公司总部设于北京,想要请他每周过去指导指导,年薪早就开到八位数,他依然不为所动,理由是不喜欢住酒店。
于是总部给他在北京买了套房,请他每周过去工作四天。来去都是头等舱,自带商务车接送。
这是业界传奇,是行业的天花板,是哪怕陈原现实生活中碰见了都不会妒忌的存在。
陈原自然不是为了索要高额的年薪,更不是为了谋取特权。他只是想要一点点的保障,和他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安全感——现在大家都提倡自己给自己安全感,拒绝啃老,不依赖他人,可若要细究安全感是什么,答案似乎都指向存款,指向金光闪闪的美金符号。除此以外,说什么都会被他人当成自欺欺人。
“承认自己的平凡——不对,承认自己的平庸,好像是件不容易的事。”
陈原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酒精已经开始生效,他边说边笑,脸颊泛红,伸手在眼角揉了揉,像是把泪花都笑出来了。
王子林一时语塞。以陈原的能力,就算行情再怎么差,两个月怎样都该找着工作了。他这会儿在笑,眼神却朦朦胧胧,难以聚焦。
王子林欲言又止,他习惯给陈原想方设法、出谋划策了,陈原却没给他说出口的机会。
“不想再跟大学里一样,马不停蹄地投递简历了。”
终究还是要找一份工作——类似的名单长无止尽,要结婚、要买房、要繁衍,要孜孜不倦地给自己的人生寻找目标和意义,这样的想法总像是一种理性的自我欺骗。剥去这些,生活的本质贫瘠得令人心痛。陈原摇摇头,轻声说,“我好像一辈子都钻到钱眼里去了,有时候想想,觉得自己挺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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