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失格(68)
“阿喀琉斯、阿喀琉斯,”他晃荡着腿,动作充满童趣,“什么是英雄。”
年前健壮的男人与年幼精致的孩子一同坐着,论外表,他们委实无相似之处,但往来人看见孩子手中叠在一起的拥有三个冰激凌球的甜筒,与男人懒洋洋背靠椅背望天的模样,都会会心地说一句“多好的一对父子啊!”
“英雄。”阿喀琉斯说,“我想想,真是难回答的问题,阿治你越来越难对付了。”
“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当然咯,你肯定知道那句话吧,‘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阿喀琉斯其人,若不涉及正事,便懒散得像条终日昏昏欲睡的秋田犬,从他的语调中便可感觉到渴睡的欲望,“我心中的英雄跟其他人心中的英雄不一样。”
“还有,在外面别叫我阿喀琉斯,叫我宏义。”
“阿宏。”
“是宏义,算了,阿治你就不能好好叫我名字吗?”他的脖子卡死在椅背上,头微微向后仰,“算了,英雄啊……对我来说英雄就是能战胜黑暗的人。”他对孩子总是无奈的。
“黑暗?”阿治问,“什么叫做黑暗?”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算了,小孩子都喜欢问问题,就算是再聪明的人都不能免俗,”宏义说,“就是内心的黑暗啊,社会的黑暗啊,比如说你忽然想要掀起对面女孩子的裙子就是黑暗,社会上有道貌岸然的官员猥亵女学生就是黑暗,敌人把房屋震塌了也是黑暗,零零总总太多了,得你自己去体会。”
“哎——”
[阿宏也成为狡猾的大人了啊,“得你自己去体会”“得你长大了才知道”“你还小”,都是大人的万金油回答啊。]
“怎么?”宏义问,“又有什么感触。”
“只是忽然想起一个人。”阿治说,“大概是一年前吧,好像也有人回答过我‘英雄是什么’的问题,答案嘛,跟阿宏你的很像,却又不是很像。”
“他跟我说,英雄就是铲除邪恶的人。”
“哦,跟你说话的人现在?”
“死了。”阿治的口吻与其说是不知事的孩童,倒不如带着百无聊赖的薄凉,“不仅身体死了,精神也死了。”最后一丝孩童特有的撒娇后的柔软消失殆尽,“中了七颗子弹,头、左足、左手、右肩膀,胸膛三枪,当中一枪穿胸而过,死得很惨,也很痛苦。”
“我猜也是。”阿宏说,“就说吧,这问题没有唯一答案,你自己琢磨琢磨就好了。”不低头,他就能猜到太宰的眼神,必定是空落落的,像是广袤无垠宇宙中的黑洞,充满了吸引力,看一眼就心悸。
“琢磨不出来怎么办?”偏偏他还要追问。
“琢磨不出来的话……”阿宏说,“你就去当个英雄好了。”
“自己当英雄的话,一定能找到答案。”
……
[我做梦了?]
太宰睁开眼睛,灰蒙蒙的天花板压在头顶,隔光指数100%的窗帘将房间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他所在的公寓不大,只有20平方米左右,是东京典型的出租屋,这屋子是小庄编辑帮他找的。
房间里家具很少,一张床,一座冰箱,木质地板上零散地躺着几本书:漫画、普希金的诗歌、国内的文学杂志……
[真的不多买几样家具吗,太宰老师?]小庄头一次到太宰位于东京的公寓时,也被其极简的装修震撼到了,这种震撼不同于他在静冈的房屋,精美、却没有生气、单调的白色与黑色乍眼得过分。
[太空了。]他想。
[太空了,太宰老师的房屋,就像是摒弃了一切自我爱好,仅仅留下供最低生活水准的家具器物一样。]
小庄编辑心中升起隐秘的担忧。
[文学家的心理状态,经常会有问题对吧,特别是太宰老师,写得文字深邃是深邃,却抑郁过头了,考虑到他的年龄与生活状态,果然还是约见心理医生聊一聊比较好吧,可恶,身为编辑我竟然没有关心老师的身心健康,实在是太失职了。]
至于当时的太宰,仅仅是坐在床沿边上,胳膊肘支撑在大腿上,津津有味地看小庄编辑。
[哎呀,原来人的表情可以丰富成这样吗?单看表情就能在脑内模拟出一出戏剧,能用表情将内心的想法演绎得淋漓尽致,也算是很不得了的能力。]
时间回到现在,太宰从床上站起身,他光着脚走到落地窗前,窗帘挂钩在拉扯下向两侧挪移,阳光霸道地探进屋子,将昏暗的室内劈成两半。
[我忽然想起,似乎有一人,大概是叫弗洛伊德吧,总爱把人的梦境与潜意识里的情感联系在一起,一段时间内,班上的同学都津津乐道地谈论自己的梦境。多么羞耻的一件事啊,潜意识中的情感,难不成都是些不应该被宣之于口的隐秘事吧,将其像展开书页一般摊在众人的面前,真羞耻啊、真羞耻啊!]
[但我,偶尔也会想,如果他们知道,我很少,或者根本不会做梦,究竟会以怎样的态度看我,是口中假惺惺地安慰,心中却不屑地念叨“真是怪物”,还是流露出廉价的浅薄的同情,“你实在是经历得太少了”。]
[经历得多就会做梦吗?回顾往昔我的人生中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会为人称道的事,我想那才是不会做梦的原因吧。]
[——《人间事.假面的自白》
……
静冈有两座墓园,东边一座,西边一座。
坐上前往静冈的jr专线,经过13站下车,徒步行走十多分钟,小公园似的幽静墓地静静展现在面前,看守墓园的老人戴顶草帽,手穿布料粗硬的手套,听身后传来沙沙声,他便挺直了佝偻的背,面孔飞上一抹善意的笑容。
“早上好。”他温声招呼,仿佛没有看见太宰异常的穿着打扮。
“早上好。”
“是来看重要的人吗?”
“如果要说的话。”右手搂着的百合花束向上推了推,妙曼的白色花瓣与白西服相得益彰,一头蓬松的,极少打理的黑发被从中间分开,右侧发丝别在脑后,调皮不在,典雅有余。
倘若此时太宰出现在隆重的婚礼现场,以男主角的身份出现在教堂中,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我来看我的‘妻子’。”他是这么说的。
“您太太,一定很漂亮。”老人说。
太宰的眼睛笑完了,他声音飘渺,像是给睡前的孩子念甜美的童话:“是的,她值得整个世界的爱。”
焉岛爱的墓碑在园深处。墓园被分为两部分,前区位于墓园中部,不仅有翠竹,碑前还有闪烁着粼粼波光的荷塘,虫鱼鸟兽热爱这片地方,野花也在纵横交错的道路旁绽放。焉岛爱死后与花草无缘,却得到了一块僻静的居所,不知是松柏还是其他树木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偏园的土地上,这里的墓碑不多,不过四五块,大部分的位置都空落落的,连块石板也无。
[爱酱的话,肯定会喜欢这里。]
[她本来就是喜爱独居的优秀女性,除非是与自己所爱的人居住在一起,否则断不愿意与其他人共处一室,这么看来的话,僻静的,连邻居都只有几人的居所,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拐过树林,疏朗的天光穿过枝桠上层层叠叠的树叶,两三点光斑落在石碑的右上角,更在年轻男性的头发丝间跳跃。焉岛爱的墓碑前放了枚脆弱却摧残的水晶玻璃瓶,瓶中塞满了鲜红的永生花。
明田优二招呼:“你来了,现任?”
太宰说:“来了哦,可悲的前任。”
明田优二的脸瞬间垮下来,什么雅痞的浪荡帅哥的尊严全被代谢掉了,他不满地皱鼻子嘀嘀咕咕:“你这小鬼,还是这么不可爱啊。”他也不知是对墓碑絮絮叨叨地说话,还是在跟太宰喋喋不休,“像我这样的好男人世上真不多见,明明是前女友了却还念念不忘,每年都来看她,说起来我干什么要跟你攀比,明明连站上舞台的资格都没有,可恶……”
“真要说的话,大概是明田先生喜欢一成不变的事物吧。”太宰突兀地开口了,他的瞳孔容纳得下一整片晴朗的天空,在属于他的晴天里,没有云彩,只有望不到尽头的湛蓝天空,“喜欢一成不变的人,一成不变的标本,一成不变的话,宣誓自己拥有一成不变的永恒的爱。”
说着说着,他的语调没变,内容中粘糊糊的恶意却通过嘴角讥诮的嘲讽,赤、裸地展开在明田优二面前:“但是明田君,只有死人才会一成不变哦,爱酱却是已经回归了静谧的死亡,但在最后的时候,她已经不再是你认识的敏感而充满悲伤的女士,而是得到了圆满的幸福。”
“爱酱她已经不是朝仓爱,而是焉岛爱了,她才不喜欢种植在花园中,永远维持着盛放时期模样的花卉,随着四季变换自然凋零的白百合才是她所喜爱的。”
他弯腰放下怀中百合:“对你来说,承认改变,承认失败,就这么难吗,明田先生?”
明田优二不嘀咕了,他戴上了面具,对他而言,最常用的面具是彬彬有礼的虚伪笑脸:“很难啊,人怎么能承认自己的失败?”
他说:“你的嘴还是这么不让人喜欢,太宰君。”
“谢谢。”太宰甜蜜地说,“我的喜爱只是给可爱的女孩子,像明田先生你这样的男人,还是离我远点吧。”
“不过——”
明田优二说:“不变的人,其实还是有的。”
他说:“一年了,太宰君你,完全没有变化啊。”
……